褚亦州沒料到宋吟會從廚房出來, 也沒想到他唯一出聲的一句話恰好被宋吟聽到了。
他掛了電話。
而他剛轉過身就看到了倚在桌子邊緣的宋吟,臉有點兒白,反襯著那被他狠命吸過的嘴唇更加的紅, 褚亦州感覺宋吟有點不對。
剛才在廚房宋吟看他的眼神, 是在看一個欺男霸女的混賬,現在雖然還是, 但又多了一種看鬼似的感覺。
宋吟咬唇,臉色白到發指,直到此時此刻, 直到剛才聽到從未聽到過的陌生聲音, 他突然驚覺, 他犯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錯誤。
他一直以為現在和他麵對麵的這個就是貨真價實的黎鄭恩,因為他是最早出現的,以至於後麵遇到會說話的黎鄭恩,他都以為是和白言一樣會偽聲的家夥。
但是他為什麼會認為眼前這個是最早出現的呢……
明明最早出現的那個黎鄭恩隻和他說了幾句話, 就被一通電話叫出去了啊。
中間過了那麼長時間, 誰都不能確定,黎鄭恩有沒有被偷梁換柱, 他怎麼會那麼大意……
宋吟忍不住喘息起來, 喘息間猛然對上了褚亦州的目光, 他頓了頓, 即使渾身都在發軟, 也瞬間收斂起了異樣。
他現在還不能被發現,不然不知道會被做什麼,如果這身份不明的人知道自己身份敗露,狗急跳牆要把他滅了口怎麼辦?
可這樣眼對眼不說話更可疑,宋吟隻好嘴唇囁嚅著扯了句話:“我腿好疼, 不太想動了,你幫我……”
他想說的是,你幫我去買個能擦的藥膏,或者我困了先回臥室,你幫我把那碗燕麥攪好了送進來。
隻是他還沒說完,男人也哪種意思都沒領悟到,突然大步走過來將宋吟抱起,他每次都抱得讓人猝不及防,等宋吟回過神,已經坐到了他腿上。
褚亦州雙臂結實有力,抱一個宋吟連顫都不會顫,他握住宋吟的兩個膝蓋,稍微一用力,就要往兩邊分開,似乎是要看他的腿。
不過宋吟是背對他的,他要探一下頭才能看到中間的情況。
宋吟:“……”
“啪”的一聲,宋吟臉上表情幾乎接近冷豔,毫無留情地朝膝蓋上的那雙手打了下去,打人有反作用力,他手都麻痛了,可見打的力氣不小。
正要檢查傷勢的男人被他一打,有些受傷地收回了手,同時能看出他有點詫異,詫異宋吟還能打出這麼大勁兒。
宋吟毫不動容,心說這變態要是再掰一下,馬上會發現他能打的更用力。
褚亦州手背上有一個鮮紅的巴掌印,有點小巧,也有點滑稽,他沒有再繼續掰了,但他捏著宋吟的腿慢慢按摩起來。
他每按一下,宋吟的靈魂就戰栗一下,他實在無法和身份不明的人這樣相處下去,轉身去推褚亦州:“你幫我把燕麥端過來,我餓了要吃。”
男人還是一如既往,小事情上對他絕不抗拒,聽到這話把宋吟放到沙發上,便起身去廚房拿燕麥,他去得快,回來得更快。
宋吟捧著熱騰騰的口糧,小心攪著喝了一口,接著他狀似不經意地突然想起,隨口問道:“你嗓子還有多久能恢複?”
褚亦州停了一下,那真是很短暫的停頓,恐怕肉眼都無法看出來,在宋吟眼中就是他剛問完,男人就比劃了個時間。
宋吟遲疑著說:“半個月?”
見男人點頭,宋吟心沉了下去,仿佛有塊石頭拖著他不斷下沉,他倒是好奇,到時候這個人聲音會不會也變得和黎鄭恩一樣。
宋吟很少主動和褚亦州說什麼,他這個話題挑頭,褚亦州以為他還有更多的話要問,比如他是怎麼發現他在基地的。
隻是被他從早折騰到中午的宋吟根本連話都懶得說,把沙發上的枕頭一放倒就躺了下去,口中含混道:“我睡覺了。”
褚亦州:“……”
宋吟沒忘記定了個鬨鐘,定完就睡得不省人事,因為真的很累,他相信任何一個人被抓著慘無人道地折騰一上午,都會想睡死過去。
宋吟在兩個小時後醒來,他勉強有了一點精力,起來後看見桌上有幾盤菜,而“黎鄭恩”不知所蹤。
這正好方便了宋吟,否則他還不知道要怎麼支開那個人,宋吟匆匆穿好衣服,先去了一趟黑市。
接著宋吟趕在五點回到了基地。
他用□□噴霧迅速麻倒一個工作人員,旋即換上白大褂推開了門。
宋吟不知道該說自己運氣不好,還是倒黴,剛進門迎頭就撞上一個人,看樣子應該是比他官職大一頭的領導。
對方沒注意到宋吟眼中一閃而過的冷厲,而是瞥了瞥他戴在脖子上的工作牌,懶洋洋說:“今天工作很簡單,幫幾個客戶收拾好行李送出基地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宋吟一怔,乖順低下頭,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本來漫不經心的工作人員聽到這聲應付,狐疑地停下手中的忙碌,正視起眼前這個小助理,可宋吟戴著口罩又低著頭,燈光昏暗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隻是覺得今天的小助理不太一樣,太白皙了,以至於眼角熏染出的緋紅極其顯眼,身體挺拔,雖然不算特彆高,可從旁邊看那兩條白大褂下的腿筆直又修長。
他看的時間有點久,小助理有些不自在地提了下口罩,這是一個希望對方不要繼續看的信號。
工作人員看到那個動作,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馬上收回視線:“走,走吧。”
他交代道:“待會兒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也不要做出反應,你的任務隻是收拾行李。”
宋吟又是貓兒一樣輕輕地點頭作應答。
雖然他的首要目標是趕緊找到做手術的地方,搞清楚那到底是個什麼邪門東西,但顯然現在行不通,先走一步是一步。
工作人員看了眼腕表的時間,腳底抹油,著著急急地往一處趕,宋吟不知道這個基地裡的人怎麼走路都有一種,趕著去投胎晚了會變成畜生的急迫。
他身上那條褲子用料粗糙,他腿又疼走路不方便,使儘渾身解數隻能堪堪跟上。
幾個客戶的房間在基地的最裡麵,等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宋吟已經氣喘籲籲,一口口的熱氣兒從口中喘出,眼睛水光無比。
然而他的休息時間不多,擋在他身前的工作人員朝地上一指,壓低聲吩咐他:“快去。”
宋吟把他的交代牢記於心,一進門就乖巧地低頭去整理亂糟糟的行李,什麼話都不說,什麼多餘的事都不做,儼然一個透明人。
沒人注意到他,都在低頭整理衣襟。
“可算能出去了,這基地都見不到太陽。”
“我喜歡陰天,這天氣對我來說正好,我是嫌這裡夥食不太行。”
“嫌這嫌那的做什麼,我們又不是來度假的,手術做得稱心不就行了,我是挺滿意這張臉的。”
“是啊、是啊……”
房間裡嘰裡呱啦討論著,全都一字不落地進到了宋吟耳朵裡,他剛把筐子裡的玻璃瓶拿起來,準備放行李箱裡,卻在這時不小心失手弄掉。
因為高度低,玻璃瓶沒被打碎,碰到地麵就朝前滾動,前麵的人見狀馬上開口:“哎,那是我最喜歡的杯子,打碎了怎麼辦。”
門口的工作人員看向這邊,見自己的小助理出了岔子,連忙提步過來打圓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剛來不久,做事毛糙。”
那人本還欲嘰歪,看見宋吟柔發貼在鬢邊,露出來的側臉線條秀氣,不知怎麼就偃旗息鼓了。
這人美有什麼好指責的呢,況且宋吟還衝他點頭報以了歉意,將他的寶貝杯子撿了起來放進行李箱裡,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宋吟見那人沒有說話的意思,便重新低頭轉移物件,而在他垂眸的一瞬,眼中出現了震驚的成分。
這些人他認識,或者說,大多都知道。
站在宋吟前麵兩三步遠的那個男人,是某研究所集團的領導,在某處做過個人演講。
而其他的……
有幾道聲音宋吟認不出,能認出來的要麼家裡有錢,要麼家裡政治背景雄厚,商人、政府要員、在國企單位乾的,其中還有個皇城根上天子腳下的大官,大半個京城都認識的一個響當當人物。
這半大房間裡的人,幾乎每個人的履曆拿出來都是實打實的漂亮,彆人高攀不起。
可這些人平日裡一點交集都沒有,眼下卻同時出現在一起,實在是太怪了。
宋吟默不作聲地做著手頭的事,這時,他突然聽到旁邊的兩個人開始小聲交談,是那種無聊時打發時間的閒聊,但內容卻驚世駭俗。
中年男子扣著衣服的扣子,神神秘秘說:“我知道你是因為什麼找張醫生的,我見過你之前那張臉。”
另一人不以為意:“淨是好事不外傳,壞事兒傳千裡。”
中年男子忍不住調侃道:“要我說,你那事辦的可真夠招搖!和路人發生口角心生不快,就將路人一刀捅死,都上當地新聞了,風風火火傳了好幾天。”
“這麼高興的時候你提那窩火事兒乾什麼!”另一人晦氣地擺擺手:“那人就是嘴賤,該捅,現在要是給我機會重新回到那天,我恨不得再多捅兩刀。”
他幾句話裡全是憤怒,中年男子笑著附和兩聲,又道:“我可聽說了,你家裡家大業大的,好幾個當官的貴人,照理說這種事走走關係賠點錢也就壓下去了,何至於要來換臉呢?”
他臉上煩躁更甚,戴手表的動作又重又急:“我出事的時候也是這麼想啊!一個破民辦學校教師的兒子而已,拿點錢還愁堵不住他們的嘴?誰知道這事沒這麼簡單。”
中年男子挑眉感覺奇怪:“哦?”
“那老師不是個省油的燈,在網上製造社會輿論,非要讓我去坐牢,我肯定不願意啊,我回去找我爹,讓他給我去警局送送禮,堵住那瘋子的嘴,但你猜怎麼著,我親爹居然不管我,還說讓我最好在牢裡待上十年八載好好反省!”
“世界上哪有這種要把兒子親手送進大牢的爹?”
他忿忿道:“反正我對那家也沒丁點感情,現在換了臉,以後和那老東西也就橋歸橋路歸路了,各走各的陽關道,誰也妨礙不到誰。”
到此關於他的事結束了,他轉而問:“你呢?你為什麼進來。”
中年男子一臉豁達:“彆提了,和你差不多,酒駕撞了個人,賠不起錢。”
“哈哈原來如此!”另一個人爽朗大笑,最後兩人互相拍了下彼此的肩膀,頗有種惺惺相惜的味道,而另一旁半蹲著的宋吟,早已經聽白了臉。
他還是收拾著手中的行李,速度既不快也不慢,表情和眼神也都一切正常,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呼吸有多困難,手指被血液撞得一陣一陣發麻。
兩個人侃侃而談地說著自己的犯罪經曆,語氣輕鬆,絲毫不怕自己會因此擔責。
為什麼呢?
宋吟刹那間想起了在工地裡聽到的、犯了大事想去找張醫生的工人,種種事實都指向了一個答案——
他們口中的張醫生在給罪犯做手術,基地裡的所有客戶都曾經犯過或輕或重的事兒,他們想通過換臉逃罪,順便迎接比以前更美好的人生。
這樣也就能說通很多事情。
當時宋吟在派出所聽到的多起失蹤案,為什麼家屬報了案但不到半天又來撤銷?因為失蹤人極有可能已經遇害,家屬所見到的失蹤人是被罪犯頂替的冒牌貨。
為什麼當時許知行追殺他,警方卻到的那麼慢?明明可以在他大樓下麵布控抓人,為什麼偏要在小區門口?
客戶不是傻子,他們挑的替換對象都是擁有大好前程的,那麼替人民服務光輝偉大的警察局,一個正兒八經的公務員,自然也會有人想當。
這樣以來,警察局中就有了不少許知行的同夥,同夥包庇同夥,同夥給同夥打掩護,那很正常了。
而許知行明明已經被抓到牢裡,還能大搖大擺出現在他麵前,也正因為牢裡有一個他的替死鬼!
再是一個引起這一切的終極問題,為什麼要做這種可以替換身份的手術,又為什麼挑選罪犯作為盈利鏈的客戶?
因為有利可圖,而且是暴利。
張醫生擁有客戶不是本人的致命證據,這一點可以牢牢把控住客戶,因為犯了罪隨時會被抓的客戶一定不會想要暴露身份。
而換了臉,有了新人生的罪犯,一旦回到家馬上可以給張醫生支付報酬,這是一個互惠互利的東西。
宋吟電光火石之中,突然想起了被他遺漏在沙發背後的文件,當時他也看到了手術的單子——所以他認為的黎鄭恩,其實也是罪犯嗎?
頻繁外出根本不是為公司奔波,而是要準備手術事宜?
那憑什麼那麼欺負他啊……宋吟瞥了眼被長褲包裹的雙腿,還感覺到疼。
他不引人注意地吸了口氣,加快了手中的收拾速度,不一會兒幾個行李箱就被他收拾好,工作人員過來幫手,替他拿了幾個行李。
“各位,我們走吧,車已經停在外麵了,”工作人員對幾個客戶說完,低頭隱蔽地和宋吟耳語:“我送他們就行,你回去休息。”
宋吟當然不會推脫,更不會假意逢迎地說他也要幫忙,連忙點了點頭出門,半點留戀都沒有。
他出了門就朝最裡麵走去。
這個基地越是位高權重的人,住的房間越往裡,宋吟打算偷偷進去看看,也許能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東西。
宋吟緊緊貼著牆壁,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往裡走,還好他一路上都沒遇到人,十分順利地進了這個基地最核心的房間,他推開門走了進去,馬上回頭關住。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宋吟不敢浪費任何一秒,迅速在房間一般會藏重要文件的地方搜索起來。
先是一些衣櫃,裡麵的衣服明顯是男款,而且根據尺碼來看應該是個身高腿長的男人,款式都偏簡潔,很少有休閒一類的衣服。
宋吟拿起衣服看了眼,下麵沒有任何東西,他便把衣服放回原位,接著他去翻了翻枕頭底下,甚至連床墊下麵也沒放過,依舊一無所獲。
就當他以為這間房什麼都不會有的時候,他在一個抽屜裡翻到了文件袋,將裡麵的紙抽出來,赫然是這個基地的核心人員名單!
宋吟一目十行地瀏覽,不出五分鐘他掌握了基地的運營,他們這個團夥確實是分工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