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將手上的刀往前送了送。
“換一把刀。”
換一把刀,如果你的最終決定是要用刀劍來穿透我的胸膛,那麼就換上一把刀。
質量不錯,可以對和人越來越相似的人偶產生傷害,而與此同時又不會傷害到持刀者本人的刀。
散兵很是平靜地說:“我不會躲開的。”
*
但是刀匠沒有從他的手中接過這把刀。
相反的,他哆嗦著剛才在被散兵拿下籠釣瓶一心的時候,被拿捏得有些酸麻的手臂,往自己的懷裡摸了兩把。
最後,他掏出了一顆徹底枯萎的,甚至看不太出來原本模樣的心臟。
“先前握住那把刀的時候,我確實想要殺了你,為雷電五傳曾經遭受過的一切複仇。”
刀匠歎了口氣。
陽光之下,他鬢邊的白發逸出細細的一根,看起來格外明顯。
“但是那把刀,在放大了我的執念的同時,也放大了這顆心的執念。”
他將這顆已經乾枯萎縮到在他的掌心裡甚至隻能占據不到分之一麵積的心臟遞給散兵。
“它的活性不夠了,或許你還能聽到……它最後的一點聲音。”
散兵盯著那顆心臟,目光死死地落在上麵,甚至給旁觀者有一種要用目光點起火來的錯覺。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朝著刀匠伸手,去接那顆心,但非人的雙手,那非人的十指,甚至都在顫抖如人類一般。
“你、你是在哪裡獲得這個的?”
“踏韝砂。”
刀匠說。
“我的祖輩撿到了它。”
*
刀匠的祖輩世世代代都在踏韝砂居住。
在最早,後來在曆史上留下了深刻一筆的禦輿長正尚且還是踏韝砂的一位目付的時候,他的祖輩就已經在踏韝砂定居了。
這裡的環境和條件雖然不算好,至少比不過稻妻城中的繁華,也比不過平原上村莊的安靜悠閒,但是對於鍛造刀劍的匠人們來說,這裡卻是全稻妻最好的地方。
錘子和燒熱的鐵胚碰撞在一起發出的清脆的聲響,灼熱的紅鐵放進水中淬煉時發出的滋滋劈啪聲音,還有那熾熱的爐心散發出來的,讓踏韝砂永遠都比鳴神島熱上那麼一點的溫度。
——這些在刀匠們眼裡,都是最棒的東西。
看似快樂的日子在不期間結束。
往日所有人都愛戴信任的丹羽大人據說畏罪潛逃,不知所蹤;跳起舞蹈來非常好看的傾奇者也不知所蹤。
留下給他們的是一片需要重鑄的廢墟。
一個刀匠,從灰燼中看到了某個隱隱閃光的東西。
他把它撿了起來,發現那是一顆心臟。
“不管如何,至少心臟不能就這樣躺在灰燼裡腐壞,任人的腳步從上麵踐踏過去吧?”這個撿起心臟的人這麼對自己說,“不管是因為這場災禍而喪生,又或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總之,連心臟都丟了,一定是個可憐人。”
他將心臟放在一個小盒子裡麵,心想著下次進城的時候,去拜托一個朋友幫忙,把它處理一下,至少做一個空心的木偶,可以把心臟填進去,權當是給那個可憐人全屍下葬。
但是很奇怪的,某一天晚上,他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了些聲音。
刀匠翻身坐起來,確定自己聽到了哭泣的聲音。
他點了蠟燭,端著燭台,循著聲音在房間裡麵找,最後就找到了放在桌麵上的那個小盒子。
是盒子中枯萎的心臟,流出晶瑩的淚水。
刀匠問:“你為何在深夜哭泣。”
那顆心回答說:“因為我對我的朋友最美好的祝願被扭曲了,倘若不是因為我的疏忽以及識人不清,他甚至都不會受傷。”
刀匠不知道這顆心說的是什麼,但能夠從它的語氣中感覺到悲傷。
於是,他沒有將這顆心下葬,而是傳給了後代,並告訴他們這顆心曾經在滿月的夜裡哭泣的故事。
這是一個夢。
但也不算是一個完全的夢。
“我曾經不相信這個故事,但在這把刀被我握住的時候,我相信了。”
祟神的力量,將這顆心中最後的執念也一起放大了。
它就像是一顆已經乾癟的種子,但在有了一點泥土和水之後,還是爆發出了纖細脆弱的嫩芽。
這顆心在他的意識被裹挾在憤怒中的時候,在他耳邊低聲念道:“我的力量已經很微弱了,所以我想拜托你,看一看當初發生在踏韝砂的真相。”
那個將這把刀遞給他的人,那個對他說“就用這把刀,去完成你的複仇吧”的人。
愚人眾第二席執行官博士。
刀匠不是什麼聖人。
他自詡連善人都算不上。
他很計較祖輩失去的榮光,憎惡一切仇讎。
但他能夠分清楚孰輕孰重。
“相比起把刀送進你的胸膛,我更想要先解決掉那個罪魁禍首。”
刀匠的眼前浮現起博士的模樣,咬牙切齒道。
“但是還有這顆心……祟神的力量對我的身體也是一個極大的複核,如果沒有這顆心的話,我或許已經如同燃儘的蠟燭一樣熄滅了。它用自己的力量維護了我的生命延續,所以,它還有一點最後的願望,我不能不幫它實現。”
刀匠將那顆枯萎的心放到了散兵的掌心裡去。
“它有些話想要和你說,你——”
他的聲音一頓。
因為散兵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顆心,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曾經他是這樣拿著一個裝了這顆心臟的裝置,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走到爐心去。
它保護了他。
但是謊言讓他將這顆心臟扔在了地上。
再次從旁人手中接過它的時候,它比上一次已經輕了很多很多。
就像是一個紙糊的空殼。
如果不是祟神最後放大了它的執念,或許它還會和第一次被放進他手中的時候,無法和他交談。
散兵聽到了很輕的聲音。
輕飄飄的像是一片羽毛、一陣灰。
“丹羽。”
他叫了那顆心的名字。
“丹羽。”
*
博士臉色陰沉地看過來。
阿麗婭雙手叉腰,毫不示弱地對他盯回去。
阿貝多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道:“眼睛可以不用睜得那麼大,我的朋友,再瞪下去我擔心你的眼珠子掉出來。”
阿麗婭:“……”
瞪不住了。
但這全都要怪阿貝多。
阿貝多態度很好地表示怪他就怪他:“但現在,我們是不是要和這位……愚人眾執行官,交手?”
阿麗婭抿了抿嘴唇,覺得交手大概是要交手的,但在動武之前,她還有那麼幾句話想說。
“你要是樂意,就當我是個怪物,是個鬼魅好了。這樣你就算死,也不是因為愚蠢而被人所害,隻不過是輸給了無法超越之物——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應該是你對丹羽說的話,博士。”
“我的神明讓我看到了世界樹中的這段記錄。”
阿麗婭這會兒甚至都不管納西妲在自己意識裡掛著了,直接開始現編式造謠。
“但是你看,丹羽好像沒有輸誒,你看這顆心,隔著四百多年的時間,仍然保護了它想要保護的人,讓你的計劃功虧一簣了不是嗎?”
阿麗婭認認真真地輸出,努力做到讓這會兒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清晰明確地像是播音員:
“你看,人類的意誌反而成為了你無法超越的高峰,不管你自認為是怪物還是鬼魅,總之,我現在對你的評價就是一個詞:失敗者。”
博士的驕傲在丹羽赤誠的心臟麵前一敗塗地。
所謂的“無法超越之物”,最終不也在他認為完全無法企及他所在高度的人類的意誌中被打了個稀碎。
阿麗婭發誓自己的耳邊甚至響起了啪啪的打臉幻聽聲。
“對此,我很想問問,博士大人,您有什麼想要說的嗎?”
如果有的話,她肯定得錄下來,帶回去之後給散兵反複循環播放——博士破防實錄,對於散兵而言,大概可以當作睡前音樂來舒緩身心。
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太容易聽著聽著樂起來,以至於不想閉上眼睛。
阿麗婭這番話不可謂不刺耳。
尤其是對於博士。
他已經好幾年未曾經曆過哪怕一次失敗了,然後在須彌遭遇了一次。
那一次,是因為他對上的敵人乃是塵世七執政,在神明的領域,一個外來者,曾經是凡人之身的僭越者,博士儘量放平了心態安慰自己,能夠走到最後一步,並參與到與神明的交換之中,自己也不算吃虧,就已經很不錯了。
接下來,就是這一次。
他沒有籌謀太長的時間,隻是——對於他這種人而言,沒有籌謀多久的計劃也不應該失敗。
這個詞本不應該出現在他和他人的較量中。
雖然說這次的失敗,理性告訴他應該和麵前這個正牙尖嘴利輸出的少女沒有根本上的關係,但是博士遷怒了。
這兩次,不管應對的計劃和阿麗婭有沒有關係,她都像是一個幽靈一樣。
——一出現,他的計劃就失敗了。
博士在那一個瞬間,甚至開始思考璃月的玄學舊俗是不是有點道理:他和阿麗婭八字不合,因此沒事最好不要見麵。
但這種逃避一樣的念頭剛一出現就被博士自己打消了。
他絕對、絕對不可能,對著這樣一個少女認慫。
更強大的存在也沒能讓他選擇逃避過。
於是他想:雖然她很有趣,腦子裡的新奇點子很多,背後還有很多值得探尋的秘密,更是與神明關係匪淺。
但或許現在殺了她永絕後患,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神明的追殺什麼的……他不是早就已經做過瀆神的實驗了嗎?
博士覺得,這是一個自己付得起代價的選擇。
隻是,在那一道轉瞬即逝的攻擊打到阿麗婭身上之前,一道淺青色的風從一邊卷過來,帶著博士用以攻擊的元素能量,散在了空氣中。
阿麗婭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剛剛博士已經快準狠地對她發出了攻擊。
愚人眾執行官的戰鬥力果然不是她這種連一般神之眼擁有者水平都不到的小菜雞可以直麵的。
萬葉和tomo的那句“總會有地上的生靈敢於直麵雷霆的威光”,前提是他們兩個的劍術和刀術確實放眼整個花見阪,甚至是整個稻妻城都是名列前茅的。
阿麗婭:她還是早點靠後,遠程給博士掛雷當輔助吧。
她一邊後退一邊眼淚汪汪地看向剛剛那道風卷過來的方向:“溫迪,還是你最好!”
說著自己就是來當個混子的,但在出手的時候也一點都不含糊。
巴巴托斯立大功!
溫迪“誒嘿”一笑,在那道及時出現的風之後,他也跟著往後混了。
“畢竟是老板嘛,要是你出事了,誰來給我付酒錢呢?”
阿麗婭:“……”
行,知道了,再多說點誠實的就不禮貌了溫迪。
她的感動消失得真的很快。
*
博士:“……”
他知道得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存在能夠將他的攻擊擋下。
雖然說愚人眾執行官的排列並不看戰鬥力,但整體,越朝前的越強這個規律,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剛剛他的突襲,哪怕的確因為不怎麼看得起阿麗婭的戰鬥力,因此算是隨意的一擊,但這麼輕鬆就被一陣風卷去嗎?
他不由得換了一種態度注視著麵前這些人。
這才終於隔著那張的確限製了他視線的麵具,看到剛才一直在一邊摸魚,甚至把自己的身體大半都掩藏在鹿野院平藏身後的綠色影子。
博士:“……”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
女士從蒙德回去述職的時候,得意洋洋,甚至將那枚神之心當作自己收藏的棋子在指掌間把玩,言語間大有覺得風神的力量甚至不配被列入魔神的隊列。
那位如今音容宛在,骨灰都不剩下,隻有一個空空蕩蕩的衣冠塚供她的同事們吃席的第八席執行官,甚至評論道:“我覺得就連北風的狼王安德留斯的殘魂,都比這位剛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塵世七執政要強。”
博士:所以說,就憑女士這種水平,在稻妻被斬成空氣也是活該。
他深吸一口氣,心知此時的情況絕對算不上妙。
麵前那個看著弱小的少女——好吧,她自身的力量本來就是孱弱的,但她的人脈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意識裡麵掛著一個,身邊還有一個——博士凝目看向阿貝多和鹿野院平藏。
一個是凡人,實力比普通人強但也強出得有限;另一個……
有趣。
他發現另外一個竟然也不是正常人類。
和斯卡拉姆齊相似,唔,是由人類製造的生命,看起來那位雷神製造人偶的技術,好像還和眼前這個使用的技術差不多。
如果讓他研究的話——
博士心不甘情不願地不再繼續往下想。
現在不是讓不讓他研究的問題了,是自己已經隻剩下唯一一個身體,不再是以前那個有著二十四個切片可以隨意浪的自己。
雖然他擁有著比肩七神的力量,但架不住阿麗婭的隊伍裡有兩個七神。
甚至——
博士瞪大眼睛,覺得事情的發展逐漸離譜。
阿麗婭躲在阿貝多身後,但她打開了自己的虛空終端。
虛擬屏幕對麵是神裡綾人,對方笑眯眯地表示他們那邊一切都好,然後問阿麗婭這邊的情況:
“你們是不是遇上愚人眾執行官了?”
真不愧是社奉行大人呢。
阿麗婭表示他一猜就中:“不過其實問題不大)——”
神裡綾人繼續笑眯眯,嘴角的那顆痣顯得他尤其帶著幾分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的狡黠。他對著一旁的鹿野院平藏:“前天拜托九條大人給你的那個禦守,應該還在身邊攜帶著吧?”
阿麗婭一聽就明白了。
合著這位是又一次提前拿到了劇本。
或者說,考慮到了所有會發生的可能性。
老狐狸,真不愧是老狐狸。
禦守大概是從八重神子那邊批發的,倘若最近任何人遇到了愚人眾執行官想要在稻妻搞事,就用禦守把八重神子召喚過去。
召喚了八重神子,至少在戰鬥力上就不會落入完全的下風了,還能順便再召喚雷電影。
這就是第個塵世七執政之一了。
在鹿野院平藏“什麼,原來可以召喚宮司大人”的難得驚呼聲中,阿麗婭和神裡綾人隔著虛空網絡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讚賞:
背後有大佬的情況下,為什麼要靠自己微弱的力量來打架?
搖人然後躺贏,難道不香嗎?
阿麗婭甚至笑容滿麵地對著博士擺擺手:“啊,您先前不是說到關於富人閣下有事想要與我商談嘛,這些不麻煩您啦,富人想要和我說什麼,我回去問散兵就可以啦——”
博士:“……”
他深吸一口氣,算是勉強吞下了這一次的吃虧,隨即身形在半空中消失不見。
*
事情解決得略有些虎頭蛇腦,但畢竟是愚人眾搞事嘛,能夠儘快收尾當然是好事。
阿麗婭再一次來到木漏茶室,打算從神裡綾人這邊了解一下他又是怎麼全知道了的,以及,問問散兵的情況。
神裡綾人說,他一開始隻是習慣性地防備了一下愚人眾,結果在和一鬥的聊天中得知了鬼兜蟲的異常。
“你好像沒有把它放在心上,不過我自己也玩鬥蟲,自然知道其中的問題,博士製作刀切片的時間不夠長,又需要人少的地方,最後自然就選擇在了天守閣下方的山洞裡——這裡曾經也有過愚人眾駐紮。”
在意識到和祟神有關的第一時間,神裡綾人就對各種可能的展開進行了推測。
其中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針對散兵。
——畢竟嘛,他才是最大的變量。
神裡綾人給阿麗婭沏茶,然後說這一次刀匠的表現屬實超過了他的預料。
“給出了丹羽的心……唔,其實你不用誇我算無遺策的,阿麗婭,畢竟這也是我沒能預料到的地方啊。”
他假設過對方或許會禦前決鬥,而對於這樣的發難,他原本隻在短時間內想出了一個不算好,隻能說是勉強夠用的應對措施。
——隻要散兵和刀匠站在天守閣前的時候,雷電影不在家,那麼沒有主持禦前決鬥的人,禦前決鬥就無法發起。
雖然看起來很是兒戲,但神裡綾人表示:
計策嘛,用不著看起來有多麼高深奧妙,好用就行,就像是讓托馬喝稀奇古怪的奶茶,不用什麼很精妙的理由,也不需要用身份壓人,隻要把奶茶帶回去,然後說自己也喝過同款,托馬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奶茶杯子,將裡麵古怪味道的飲料喝完。
阿麗婭表示他說得很有道理。
辦法不在於多精妙,見效就好,就像是阿貝多給她灌芝麻糊,永遠都是打著為她頭發好的旗號。
她還真的每一次都會聽——畢竟,頭發這東西,真的是她非常非常在意的了。
“若是認真說起來,我能夠做好準備,隻是因為終末番帶來了更多的信息,以及,我素來不介意更多未雨綢繆一些。”
神裡綾人微笑著將博士的事情帶過。
“接下來,你是想要知道散兵的情況,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