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說,當一個人從過往的世界忽然來到樂園,首先感到的會是巨大的虛幻與不安。
雖然承認自己曾經茫然與不安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畫家說得沒錯。那時他遙望著前方雪白的、巨大的高塔,旋渦從天空壓下來,地麵閃爍著斑斕的輝光——那場景隻與虛幻有關。
白鬆小心問他,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很簡單。
他先是意識到這並非夢境,繼而在原地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有人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有人向他推銷什麼東西,也有人說,是不是迷路了?
但他不能離開,這裡人流如織,邁出一步就再也回不到原點,也就不會有人來找他了。
白鬆點點頭,說:“小時候,我媽媽告訴我,走丟後不要亂走,在原地站著。”
鬱飛塵看著他,說:“你現在也要記住。”
白鬆:“……”
白鬆轉移了話題:“後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來。
最開始,每次有人從後麵拍他的肩膀,他都以為這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
但是每次回頭,都是路過的陌生人問著一些他無法完全聽懂的問題。
漸漸地,心情就再也不會因為被拍肩膀或搭話而變化了。
這地方沒有晝夜,他也仿佛失去了對寒冷和饑餓的感知,隻有不知何處而來的鐘響聲回蕩了無數遍。
他不是個沒有耐心的人。他知道隻要時間夠久,滴水也能鑿穿石頭,但隻要天氣足夠寒冷,半空的滴水也會結成冰。
在第三百六十五聲鐘響後,他放棄了。
有些東西等不來就不等,他知道自己的路注定要一個人走。
於是他走了。
那三百六十五聲鐘響的時長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想依賴彆人的時光,以前沒有過,今後也不會再有。
再後來,就是被拉去第九層找藝術與靈感之神的時候了。
那位自稱為畫家的神明看出異常,然後問清了他的處境。
“你不該被落下,這種情況太少了。”畫家蹙眉深思,卻也無法得到結論。
最後,畫家給了他三片輝冰石。那東西是長方形,比鈔票小一些,薄如蟬翼,據說是這裡的通用貨幣。
他按照畫家所說,第一片輝冰石用來買了一個翻譯球以徹底明白所有語言,第二片用來租了一個導遊,在導遊的引導下了解了這地方的運作機製。
第三片,畫家讓他去日落街喝杯酒,吃點東西,再去旅館租個房間,他沒花。
導遊告訴了他許多東西,其中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的隻有三條。
第一,想得到輝冰石,就去做任務。
第二,樂園裡的信徒確實能把外麵的人帶回。
第三,每隔三千六百五十下鐘響,樂園迎來一次盛大的節日“歸鄉節”。
“歸鄉節?”白鬆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看來,對他來說這個詞語有些陌生。
鬱飛塵換了一個比較接近白鬆語言體係的說法:“像你上學的時候,禮拜日。”
在“歸鄉節”這一天,任務區域關停。所有人都可以到創生之塔第十層找到“儀式與慶典之神”,短暫傳送到想去的那個世界度假——可以是自己的家鄉,也可以是其它有所牽掛的世界。
“真好。”聽完解釋,白鬆的眼睛更亮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回科羅沙了嗎?我想知道岡格怎麼樣了。”
科羅沙。
或許還能回去,鬱飛塵淡淡嗯了一聲。
等那個世界完全收歸主神所有,成為塵沙之海的一部分,白鬆就能在某個歸鄉節回去看它了。
“太好了!”白鬆的頭腦應該是被能回家的喜悅衝昏了,一把抓住了鬱飛塵的手,問:“然後呢?鬱哥,你回家了,對嗎?那個帶你來的人到底怎麼樣了?還在那裡嗎?”
鬱飛塵搖了搖頭。
“我去了第十層。”他說。
“不知道自己故鄉的代號或編碼?完全沒關係。”慶典之神是個和藹喜慶的的老人,撫摸著白胡須對他說,“告訴我那個世界都有什麼,我就能夠迅速幫你定位到家鄉。”
鬱飛塵就說了。
他開始描述,金碧輝煌的典禮大廳裡漂浮起無數世界的縮影。而隨著他說的越來越多,那些世界變得越來越少。於是他知道,隻要自己描述得足夠精準,慶典之神就能準確地幫他篩選出自己的故鄉。
“好神奇啊。”白鬆感歎。
鬱飛塵不知道那究竟神不神奇。因為說到最後,他的麵前空空蕩蕩,一個世界都沒有。
神明和他的助手們齊齊看向他,問他是否有什麼地方記錯了。
但他自己清楚地知道,沒有記錯。
“神明的領土中沒有符合你描述的世界,”慶典之神搖搖頭,下了定論,“一定有哪裡記錯了,下次來吧,孩子。”
從那天起他的過去也變成一片虛無。而也是在那一天,他真正接受了身處樂園的現實。
不論從何而來,不論怎樣到來,他要向前走。
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回頭。
他開始與數不清的陌生人一同輾轉在無數危險的世界,也見過了幾乎所有各司其職的神明。
可他還是不能接納這裡。
在這裡所有人的所做、所為、所說都在教誨,在逼迫——
你要熱愛這片你本不熱愛的土地,你要信仰那位你本不信仰的神明。
因為神的恩惠遍布樂園,神的力量伴你左右。
——他們要他從不自由中得到快樂,從被統治中感到幸福。
可他不喜歡。
於是他注定要去走那條最長的路。
千萬個世界的殺伐和曆練讓他變成比最初強大了千萬倍的人,但樂園養不熟他。他做完了無數個任務,也拯救過無數個生靈,他不反感。但他不是為了被馴養和被統治而生的。
鬱飛塵以最後一句話結束了這段回憶。
“我不信仰任何事物。”他對白鬆說:“希望你也是。”
白鬆憂鬱了:“可是,鬱哥,我怎麼樣才能有你這麼高的覺悟?”
憂鬱的白鬆喝了一口酒:“我才剛過二十三歲生日呢,鬱哥,我還不成熟。”
鬱飛塵:“……?”
他說:“這還不夠嗎?”
“這難道夠嗎。”白鬆喃喃道,“鬱哥,那時候你多大?”
鬱飛塵問他“那時候”是什麼時候,白鬆說,剛來樂園的時候,
鬱飛塵微微蹙眉,回想了一下,這種東西他真的記不太清了。
“二十……或者二十一歲吧。”
“這麼小!”白鬆的酒杯都快掉地上了。
“那鬱哥,那你,”白鬆看起來越發來勁了,問題也越發偏離了原本的主題:“那你的那個世界是什麼樣?你是做什麼的?你長什麼樣?鬱哥,不會還在上學吧?我的天,好可愛。”
白鬆真的已經徹底扭曲了,鬱飛塵確信。
“我畢業了。”他說。
白鬆進入了奇異的亢奮,兩眼閃光:“展開說說。”
鬱飛塵不是很想說。
但以他對白鬆的了解,如果今天不說,以後恐怕就會迎來無窮無儘的糾纏。
畢竟白鬆不再是那些點頭之交的雇主,而是以後要一起下副本的隊友。他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他們被困在危險之中,正在關鍵時刻,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展開說說”。
要展開說也不難,他出身的那個世界其實和白鬆的世界結構類似,不會有理解上的困難。
隻是一旦回想過去,虛無的感覺便如影隨形。他不能確認那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存在,甚至也無法確定那裡是不是他生命的開端。
可是再往前確實是一片空白了,而他來到樂園,也正是從那個世界開始。
“你的世界,力量類型是科學,統治單位是國家……發展到了□□時代。我來的地方差不多,但要先進大概……一兩百年。”他邊思考措辭邊說出來,因此語速有些緩慢。但沒關係,隊友畢竟與雇主不同,不用認真服務。
“我那時候的外貌就是現在這個。”
黑色頭發和眼睛,沒什麼出奇之處。
白鬆:“哥,你好會長,真的。”
鬱飛塵沒理睬他,繼續說:“我記得你服過役。”
白鬆點頭:“我還上過軍校呢。”
“我也是軍校畢業,駕駛——”
白鬆:“卡車?”
麵對著白鬆,鬱飛塵不得不喝了一口酒以維持情緒平穩:“我不介意你少說話。”
白鬆閉嘴了。
能讓守門人都沉默了的人,果然有他的特殊之處。
“是空軍學校。”鬱飛塵說,“飛機。”
白鬆驚訝道,我鬱哥這麼厲害,一定開的是戰鬥機。
但他又猜錯了。
鬱飛塵說:“艦載機。”
“那是什麼?”
“是在海上,母艦。”鬱飛塵說。
那個世界裡,海洋多過陸麵。
而所有適用於海洋的戰爭機器裡最複雜也最強大,象征頂尖戰力的,是一種巨大的鋼鐵艦艇,被稱為“母艦”。母艦是個能在海麵移動的巨型堡壘,擁有強大的動力,裝配火力強悍的武器。同時,它也是個海上戰機基地。
服務於母艦的戰機被稱為艦載機。隻有最優秀的空軍學校裡最出色的畢業生才能成為艦載機的飛行員。
“為什麼?”
“因為母艦是移動的。”鬱飛塵回答他。
艦載機的起降要在移動的飛行甲板上完成,步驟與陸上不同,坡道也隻有正常坡道長度的一半,駕駛難度極高。並且,它麵臨的戰爭風險最大。
不過,在那個世界裡,他隻活到了二十歲,或二十一歲,在海上也沒度過幾年。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成就,也沒贏得過真正的戰爭。
“戰爭好像要開始,然後我和我的飛機被擊沉了,就這樣。”他喝完酒,起身,下樓。
“哎!鬱哥!”白鬆跟著他:“你肯定在騙我。”
鬱飛塵說沒騙。
白鬆不信。
“那個世界我不想再提,希望你記住。”鬱飛塵在樓下不遠處給白鬆買了翻譯球拍進腦袋裡,並租到了一位導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