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沒有窗,該是窗的地方掛著一張機器偶的概念畫。書桌說是工作台也不會有人反對,工具盒裡堆著許多小零件。
安菲爾進房後坐在了長書桌前的高背扶手椅上,那是個轉椅,輕輕一轉就麵向了鬱飛塵那邊。
鬱飛塵沒坐下,他姿態隨意,後背倚著門。按理說安菲爾坐著,他站著,他該有居高臨下的優勢,但是並沒有。因為安菲爾的神情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甚至還能瞧出三分不明就裡的無辜。渾身上下寫滿了欠打。
鬱飛塵覺得此時自己該像審訊犯人一般冷靜,他按捺著內心那種想要虐待動物的**,打算和安菲爾僵持到底。
安菲爾一言不發,他也就不說話。直到安菲爾看向他,道:“你今天怎麼了?”
鬱飛塵:“在想以前的事情。”
安菲爾神情未見波瀾,鬱飛塵忽然想起這人既然在外麵的世界裡如此遊刃有餘,應當也是與人交涉的高手。果然安菲爾並沒被他帶著走,隻是聲音淡淡:“為什麼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光陰日複一日,活著的人都會想起以前的事情,或是睹物思人,或是睹人思人。路德維希也曾經背對著聖子流下一滴眼淚,那時候鬱飛塵問起,他也是說“想起以前的事情”。
隻不過他們兩個所謂的“以前的事情”,絕對不是同一樁事罷了。這個人經曆過比他悠長得多的歲月,母艦上那短暫的幾年隻不過是漫長生命裡的浮光片影。
宿舍地板下方傳來機械細微的運轉聲和震顫感,宿舍所占空間不大,四麵八方都是金屬牆壁。它是個龐大之物內部的小隔間,既安全又危險,安全是因為居住在如此沉重精密的堡壘之中,危險是因為小隔間相對整體來說太過微渺。當年在母艦的宿舍裡時,也會有這種感覺。
鬱飛塵環視房間每個角落,忽然說:“像不像?”
“像什麼?”
鬱飛塵看著空蕩蕩的半舊金屬牆——這種場景太熟悉,以至於他想給那牆上貼個標語。他笑了笑。憋在心裡確實挺沒意思,他想說就說了。
“守衛第三航線,獻身碧海藍天。”他語氣平平板板,說。
這是當初母艦上房間裡、走廊中和宣傳冊上隨處可見的一條標語,甚至每天早上都要宣誓一遍。
霜綠色的眼睛霍然抬了起來,安菲爾的神色第一次有如此劇烈的起伏。
“原來您還記得。”鬱飛塵說,“長官。”
先發製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他往前走幾步來到安菲爾椅子前。這種距離讓安菲爾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
他看著鬱飛塵。
鬱飛塵認出他是連續三個世界的同伴不是不可能之事,畢竟同一人總有相似之處。但竟然追溯到一個紀元之前的那個世界,他不明白原因,也猜不出鬱飛塵究竟要做什麼,隻覺得他態度殊異,咄咄逼人。
安菲爾道:“是我。”
承認得這麼坦坦蕩蕩,倒讓鬱飛塵覺得無處使力。對著那雙眼睛沉沉看了半天,他才道:“你在樂園多久了。”
安菲爾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輕煙一樣的霧氣籠著他的眼睛,像冬日清晨,白霧拂過凍冰中的綠枝。
他說:“很久。”
“多久?”
“……忘記了。”
鬱飛塵先是被他清楚記得第三航線的表現微微取悅,又被這種憂鬱茫然的眼神敲了敲心臟,醞釀了一整天的仇恨硬生生消散了一大半,不見蹤影。他深吸一口氣,想把那種強硬的情緒撿回來,腦子裡卻隻回蕩著一句話。
你還在。
他沒說話,安菲爾卻朝他伸出了手。可這人長得高,安菲爾夠不到他的臉頰,又倔在那裡不肯配合低頭,安菲爾的手指最後隻能輕輕落在他頸側。
“……你長大了。”安菲爾輕輕說。
鬱飛塵是預備和這人宣告決裂的,沒想到安菲爾輕飄飄幾句話,演變成了這種溫情脈脈的場景。他硬是沒有低頭。
你長大了。這話聽著刺耳,因為來遲了,錯過了他還會為這種話感動的年紀。
真心或假意都無所謂,遲了就是遲了。
鬱飛塵說:“為什麼要帶我去樂園?”
“你墜機犧牲,我有責任。”
果然如此,就像他自己當初帶回白鬆一樣。至於為什麼沒有像白鬆一樣繼續被帶去永夜之門,鬱飛塵不想再問,沒準是少給創生之塔交了錢。
他聲音略帶沙啞:“我不想去。”
安菲爾眨了眨眼:“可你答應了。”
鬱飛塵:“……”
他有點想打人。打死最好。
鬱飛塵說:“我不清醒。”
安菲爾眼中現出思索神色,思考把鬱飛塵重新塞回去的可行性。
半晌,他說:“沒辦法了。”
“我剛到樂園的時候沒見過你。”鬱飛塵說:“為什麼現在又跟著我?”
“初進入永夜之門,擔心你會遇到危險。”
說得像真的一樣,可惜事實更像是癱瘓人士終於見到了可用輪椅。鬱飛塵知道自己在對話裡完全占了下風,宣告關係破裂的計劃此時正式宣告破裂,他直接丟下一句“睡覺吧”,然後轉身走開去洗漱。
盥洗室門被重重關上,安菲爾看向門後鬱飛塵模糊的身影,垂眼思索。
他終於遲而又遲地發現一件事,這人好像有點……生氣。他已經有許多個紀元沒見過在自己麵前生氣的人了,因此剛才隻覺得怪異,並沒有想到什麼。
但以獨立身份來到樂園,又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地方嗎?
洗手台前,鬱飛塵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十**歲的外表青蔥年少,一百年也沒長進什麼。他擰開黃銅水龍頭,把臉浸在冰涼的冷水裡。往事一幕幕浮現,那種情緒由來已久,綿延一個紀元,非要用一種轟轟烈烈的方式才能徹底消滅,此時卻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他心裡滿是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