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眨了眨眼睛,眼裡浮現無奈笑意。
“是畫家的捏造。”他說。
鬱飛塵:“……?”
“他消失很久後,畫了一係列作品……也畫了我在祭台前那一幕,但並不很寫實。”
對此,畫家聲稱:“你的身體不為所動,但你的靈魂為此落下一滴眼淚,所以我將它畫了出來,這也是一種寫實。”
作為畫家傾注無數心血的作品,這畫獨具淒美神聖的感染力,很多人見到畫的一瞬間會落下眼淚。
畫作廣為流傳,人們以訛傳訛,不知何時在蘭登沃倫掀起了點淚痣的潮流。
又幾個紀元過去,潮流變成了傳統。
對此,鬱飛塵表示,藝術家害人。
於是這顆淚痣的線索就又消失了,它和蘭登沃倫人的標記毫無關係。現在除了他親眼看見,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它的存在,鬱飛塵幾乎要懷疑這隻是自己的臆想。
“你在看什麼?”安菲說。
神不愧為神,一眼就知道他目光的焦點有貓膩。
“沒什麼,”鬱飛塵說,“你睫毛亂了。”
安菲:“?”
風又大了起來,把人整個抱住也無濟於事。
鬱飛塵說:“走吧。”
安菲點點頭。他們在這裡待了太久 ,關節都有些僵硬了,鬱飛塵扶安菲起來,想起今天安菲兩度出現的異常。
他看了一眼下山的道路。
約拿山的旅行已經結束,沒必要再沿藤梯回到鎮上,另有一條陡峭難走的山路通往山的另一側腳下。
“我背你?”他說。
安菲沒反對,默默把自己掛在他身上了。
一個猜測在鬱飛塵心裡浮現,但他沒說什麼。
黑魆魆的山路上,四周全是樹影。繁星和月亮的光照下來,又被密林遮住。
但這對鬱飛塵來說沒什麼影響,唯一有影響的是背上的某個人。安菲的呼吸淺淺拂在他頸側,明明很安靜,存在感卻極其鮮明。
“忘記問你一件事。”鬱飛塵說。
安菲:“什麼事?”
“你怎麼來的永夜?”
毫無疑問,安菲來到永夜很早。
但他一點都不像個初來乍到的人。
誰都不知道永晝主神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的國度從什麼時候就開始存在。穿梭在完整的世界之間,掠奪力量,乃至複活死者,仿佛是外神們還沒出生的時候,安菲就在做這些事了。
時至今日,永夜中也沒有第二個神明能做到複生。
安菲緩緩垂下眼睫。
往事纏身。
記憶的塵封再度恍然向前掀開一角,浮現在眼前的是久遠之前的片段。
命運注定他要回憶起那一刻,因為跨過既往之河後,這具身體的模樣就是那一刻的他自己。而問出問題的又是這個人。
蒼老嘶啞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你看著那裡……看著你身後!”
烏雲翻湧的天空下,千萬硬甲騎士與弓箭手圍成鐵陣,鋪天蓋地橫亙他眼前。
他站在高處,回頭向後望去。
老祭司站在雪白的階梯上,身前血泊一片,他胸口被箭矢穿透,胸脯急促起伏著,嘶啞的聲音正是從他口中發出。
他的目光在血跡上停留片刻,再往後。永眠花海裡,神殿綿延。
老祭司嘶聲道:“你竟敢欺騙所有人……你要背棄神殿……你要拋棄你與生俱來的使命……你罔顧神聖故鄉的命運,要去往那不可抗拒的黑暗,去和已被光明遺棄的子民站在一起!”
他說:“是。”
“你必永世背負故鄉的詛咒……從今往後,他人的歡樂就是你的痛苦,他人的痛苦也不能減輕你的痛苦,他人的信慕將如刀割你的靈魂,他人的讚頌如匕首刺你的心臟……你的領土越廣闊,自身越虛無,信念越堅定,動搖越臨近,你罪孽深重,無可饒恕,你——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響起,一個顫音後,蒼老的聲音由憤怒轉為痛楚:“我養育你……從你還不識文字時起……你看著那裡……”
——那裡是神殿。
潔白莊嚴的建築間,無數方尖碑向著天空而立。
“一代一代,與你一樣的人,他們在此長眠。”
“而你……”
“你死無葬身之地。”
老祭司閉眼,眼淚混著血水流下。
身軀轟然倒地。
神殿守軍嘶聲高喊:“放箭!攔住他!”
一霎天光傾瀉,弓箭離弦前,萬籟俱寂。
他們都要他不得前去,而他目光越過千軍萬馬,望向遙不可知的遠方,像望見自己最終的結局。
約拿山,萬籟俱寂的夜晚,伏在鬱飛塵肩上,安菲眼裡忽地掠過一絲似喜似悲的笑意。
他收攏手臂,更近地與這人靠在一起。聲音很輕:“我也隻是……從裂縫掉落到永夜,隻是早於大多數而已。”
“你的故鄉呢?”
“早已破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