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繁華熱鬨。
但這一次, 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節約,甚至連一枝節日鮮花都沒有買。騎士長想給他買的時候,他甚至出口拒絕了。
他知道, 騎士長懷疑是老祭司批評他了。但並不是, 這是他主動的。
在君主棋盛典的場地前,有一座華美開闊的環形長廊, 每個入場的人都要從這裡經過。長廊的牆壁上每隔一段距離掛著一幅畫像,上麵畫著一位戰士、騎士、勇者或鑄造兵器的大師。畫框下寫著他們的姓名, 生卒年月,記錄著他們畢生的功勳。
有人曾孤身一人在神秘的原野為村民製服強大的獸類,有人一生中親手殺死過數千名敵人,有人為守衛他的祖國指揮一場又一場戰爭,從無敗績;有人匿跡在無人的雪山,有人死於光榮的決鬥, 也有人還活著, 將以極高位次參與此次的君主棋遊戲。
有時候,畫像旁邊還會有一段用魔法保留下來的影像往複播放,觀者駐足在此,仿佛身臨其境, 無一不熱血沸騰。
他一路認真看過去。這些事跡,他從書中讀過,也在老祭司與女使官的口中聽聞, 但從未親身體驗, 也不曾親眼見過。他不由自主想起騎士長, 老祭司說他們教養騎士長的年歲比教養他更久,神殿不會讓他在外麵的世界遊蕩。
那些神秘的荒原,冰封的雪山, 似乎都是不屬於他們的東西。他從一出生就在重重殿堂中,萬古流傳的傳奇故事裡也不會留下騎士長的名字。到一切都結束的那一天,他們的一生也隻會刻在神殿那方尖形狀的墓碑上,外人無權得見。
一路上,身邊的人們都在興高采烈談論著即將發生的盛典,他聽著。
繁華的中部大陸崇尚武技,向往英勇與強大的形象,常以格鬥的勝利作為榮耀的徽章,大型搏鬥和實力排名更是百談不厭的話題。
有人說,這麼多年過去,終於看到了安息日和君主棋的影子,熱鬨倒在其次,難道我們安穩的生活終於要開始了。
有人說,等君主棋的最終勝者決出,我們就能見到整個大陸最為強大、驍勇的戰士——曆代以來在“君主棋”格鬥中站到最後的人,都將在未來的歲月裡大放異彩,成為傳說中的人物。
還有人念叨說,他的妻子管得太嚴,竟然隻讓帶三枚銅板來看搏鬥,他這次必要贏一大把金幣回家,讓她好好看看自己的實力……
聽到這話的時候,他頓住了腳步,看向自己的騎士長。
他這次,其實是有備而來的,但是為了製造一個微小的驚喜,他沒有提前知會騎士長——就像之前給騎士長拍下那把長劍的時候一樣。
現在到了告訴的時候,他取出一張精巧的金箔紋章紙,上麵用複雜的工藝繪製著一道烈火樣的圖案。
騎士長:“你的?”
他說:“這次不用你的。”
“?”騎士長打量那張金箔文紙,神情卻沒有他想象中的愉快,反而是一種……懷疑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一樣的眼神。
果然,騎士長道:“哪裡來的?”
他說:“我的。”
他熟知律法,這東西當然也是通過合法的途徑得來。
那天,從騎士一口中得知錢財的重要性以及騎士長現在近乎身無分文的現狀後,他思考了一件之前從沒思考過的事:自己究竟有沒有錢。
那天深夜,他寫了一封信,寄給故鄉國度的財政大臣。
財政大臣很快回複了一個可觀的數字,並表示過去的私人財產您當然可以自由使用,信物隨信寄出。他看了看數目,足夠去三次西大陸的拍賣會。
回信中另附一份樞機大臣的長信,信中表示,自您走後,國家遲遲不能選出更加優秀的君主,因此仍尊稱您為陛下。國庫中的財物若提前十天告知,也可支取。
又附一份童年時的教導女官的長信,信中,她用親切的語氣說,雖然你可能不知道這是你的,但它確實是你的。這件事讓我很欣慰,你長大了。
現在,他手裡的東西就是那個信物。
騎士長接下來的表現不像是收到了驚喜,而像是在提審犯人,先是問出了大致的數字,又確認了他憑借這一信物確實能支配那些錢財。
騎士長說:“你想自己投?”
他點頭。
騎士長那張從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懷疑的神色,像是已經看見他不妙的未來一般。但他的內心十分安定。
為了充實騎士長的賬麵,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
盛典的入口分為兩種,觀看者和參與者。
快要走到入口處的時候——他輕輕把騎士長往參與者的入口推了推。
他說:“你去。”
“……”
騎士長淡淡的目光掃過那裡,又回到他身上。
騎士長:“我去?”
他點頭。
騎士長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像在考慮去之後會產生什麼後果。
最後,騎士長道:“怎麼報答我?”
那時他微仰著頭看向對方,語氣平靜且理所當然:“我是你的主人。”
旁邊,一位少女正在向一位即將走進入口的年輕戰士道彆,她踮腳吻在戰士的側頰上,口中說著祝福的言辭。
他想了想,對騎士長說:“不要打太多場,會受傷。”
又微帶忐忑,說:“你能贏多少場?”
雖然知道這個人的力量強大,但他還沒見過騎士長真正出手的樣子。
萬一能贏的場數不是很多,他的餘額似乎也會變得很危險。
陽光從側麵照過來,映出騎士長清冷冷的眉目裡似笑非笑的神情。
能贏多少場,這人沒回答。
“去吧,”騎士長對他道,“我先送你進去。”
等真的把他送到位置上,要分開的時候,騎士長又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一句話:“記得省點押。”
然後,君主棋就開始了。
——他就開始輸了。
沒有任何由贏到輸的轉折點,從第一場打鬥開始,他的籌碼就在變少。
押對似乎隻是一種偶然,連一旁的荷官都側目了。即使研讀了許多本關於搏鬥和押注技巧的書籍,他的勝率還是一直待在穀底。
騎士長沒有上場。
騎士長依然沒有上場。
騎士長……
他就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數字化為烏有,一百多場比鬥過後,他帶進來的所有籌碼都沒了。
再到後來,連騎士長的那九枚銀幣,都隻剩下一枚了。
最後那一枚銀幣,也逐漸變成九個銅幣,七個銅幣,五個銅幣,三個銅幣。贏了,隻能贏回一點,輸了,就會失去所有。
“……”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體會到捉襟見肘的拮據感覺。
但拮據的感覺也僅隻是一種輕飄飄的擔憂,騎士長在他不遠處,他知道沒什麼問題不能解決。這甚至比不上被老祭司叫去池畔時的壓力。
那時他不知道,後來永夜中度過的漫長時光裡,麵對著維持一個世界所要消耗的力量和精神,這種感覺將與他長久相伴,並且比現在深刻百倍。
迷霧之都,鬥獸場。
荷官的聲音幾乎要冰得人打哆嗦。
“黑棋K、Q達成一致,決議跳棋。”
“請黑國王選擇跳棋者。”
話音落下,鬱飛塵麵前彌漫開一片灰霧,霧氣裡,上百個黑色棋子影影綽綽,底部寫有標號,代表他可以從黑棋中任選一個令其上場,用來對付方塊四。
一個黑雨衣說:“不然,我去?”
“我也想去。”
“阿加去吧,打起來。”
“這麼早就派我們的人跳棋嗎……”
隻有克拉羅斯一言不發,笑嘻嘻看著鬱飛塵。
灰霧前,鬱飛塵台手,荷官冰冷的灰眼珠凝視著他的方向,目光仿佛要把那隻手燒出洞來。
——觀眾席中所有人也都看著這一幕。
時間仿佛靜止的寂靜裡。
未經任何猶豫,鬱飛塵的手落向迷霧中的第一枚棋子——然後握住了那枚棋子頂端的王冠。
他拿的是國王棋,也是代表他自己的棋子。
“黑國王,請確認是否跳棋。”
“小鬱,你知道麼。”克拉羅斯的聲音卻忽然正經了起來,“方塊四在的那個組織,不是一個像我們這樣的組織。要我說,那更像一個……實驗室。”
“每個花色,代表一個力量的方向。”
“而方塊四這個人,即使是在所有撲克牌裡,也算是很特殊和強大的一個。”
“當然,對你或者我來說,是不成問題的啦……唯一值得警惕的,就是他的本源特色啦。”
鬱飛塵:“說重點。”
“……他有一點精神控製的能力。”
克拉羅斯的話還沒說完,鬱飛塵已經將那枚代表他自己的棋子從迷霧中取出。
荷官聲音響起。
“黑國王,再次確認,是否選擇跳棋。”
“提示:國王失敗即遊戲結束。”
鬱飛塵淡淡看著荷官,對於迷霧之都的一切,他都提不起任何好感。
把國王棋拿在手中,他隻淡淡說了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