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飛塵看向荷官托盤上的金玫瑰,姿態在漠然中微帶散漫,然後他抬眼看向安菲。
眼瞳裡似乎終於出現一絲屬於活人的氣息,先看向金玫瑰,又看向君主,似乎在示意,它是你的了。
所以,不要再哭了。
安菲好像隔著一層霧在看他。
那天從君主棋的場地出來,遠遠還能聽見主辦方哀嚎著控訴說要去神殿舉報有人操作賭局的聲音。
那時候正是傍晚,從聖城回神殿的路很長,晚霞金紅。
不經意的一個片刻,騎士長把金玫瑰遞到了他麵前,他接下。
那時,玫瑰的每一個邊緣都折射著晚霞的光澤。
千萬個紀元已經過去了。
他好像離開了很久。又像是從未離開過。
光陰的迷霧升起又彌散,那支纖長的金玫瑰依舊熠熠生輝。
看著鬱飛塵的眼睛,那道聲音又響起,纏繞著他的靈魂。
你要選擇相信他嗎?
不論將會發生什麼。
最後一支蠟燭的火焰也熄滅在滾燙的燭淚裡,全場都是黑暗,隻有他的周身和鬥獸場中還有光芒。
安菲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
為什麼會不相信他?
——你已經做出選擇?
是。
——那就不要再回頭。
我從未回頭。
——那,不要後悔。
不會後悔,無論將發生什麼。
淡冰綠的底色在霜藍的少年瞳孔裡,隱約顯現。
記憶刹那間如潮水洶湧而至,千萬年來的記憶刹那間歸位。
即使是神明,在那一刹那也為之恍惚。
把高座之上,安菲的神色儘收眼底,克拉羅斯臉上重又出現了幽深的笑意。
就在荷官即將開口判定勝負的前一刻,他輕聲道:“還沒結束呢……小鬱。現在是第二階段而已。”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陡然如幽靈般從原地升起,本源力量刹那顯現!
群鴉自虛空中凝聚成形,千萬隻這樣漆黑的生靈自四麵八方向鬱飛塵疾速飛來,每一片落羽都在地麵變為雪白的骨骸。整個鬥獸場被令人毛骨悚然的振翅聲籠罩,而克拉羅斯緩緩落地,手中浮現一隻白骨權杖。
權杖以骨爪觸地,無形波動瞬間震蕩開來,眼珠血紅的烏鴉瘋狂向鬱飛塵湧去。
現實中的鬱飛塵和克拉羅斯也再度交手。
“你知道嗎。墨菲說,你身上有一把鎖。”
“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在想,那把鎖,究竟在哪裡呢?”
“你的名字叫,我失憶了。”
“那麼,失去的,又是哪些記憶呢?”
“既然從出生到現在的記憶都連貫清晰,想必,你是死過一次的人吧。”
死亡的意誌如飛蛾撲火般撞向鬱飛塵的本源!
“……熟悉嗎?”
觀眾席上,永晝眾人都被守門人這以身作死的精神震驚了。
是覺得小鬱現在能控製本源,不會失控殺了你嗎?
你這又是為了什麼???
群鴉尖嘯。它們裹挾著死亡的雷霆俯衝而下。
黑色的海洋,瞬間將鬱飛塵淹沒。
那一刻,一切都寂靜了。
靈魂深處,灰霧泛起,卻因克拉羅斯的力量擾動,幾度劇變。
死亡——是什麼?
是深淵最深處的虛無和荒誕嗎?
不是。他忽然覺得。
死亡是早有預見,卻又猝不及防。
是未完成的使命,已許下的誓言。
永恒的死寂落下的那一刻,他最後的念頭——
他自無底的深淵向下墜去。
他落在一個人的懷抱中。
那是個纖弱的少年,跪坐地上,金發和白袍上都沾滿血跡。他的手在顫抖,即使隻抱起自己的上半身,也像是花去了所有力氣。
他們前方是無儘黑暗的永夜,後麵是一個遙遠的、宏大的世界的輪廓。地麵在震動,神殿騎士團數十萬騎士,從中央腹地將他們追殺至此地。
世界的邊緣近在眼前。但此後的道路……
“你不能……”他聽見那少年顫抖的聲音。
“你不能……離開我。”
他看向他。
總是安靜帶笑的、淡冰綠的眼睛裡,接連不斷地流下眼淚。
細碎的水珠沾滿他的眼睫,眼眶殷紅。
這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淚。鬱飛塵想。
一個從沒哭過的人,原來會有這麼多眼淚。
“你不能……不許……”那少年忽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接著,他更緊地抱住他。再睜開眼睛的眼睛的時候,那雙眼裡全是決然的執著。
“你是為我而死的騎士。”
你是他永生的騎士。
為他而死是你注定的使命和榮耀。
“我許諾,有生之年必定使你歸來。”
可眼淚又湧出他的眼眶。
“如果……如果我不能。”
“我也要你回到我身邊,不論你用什麼方式,我要你完整地……回到我身邊。”
“你聽見了嗎?”
“你答應我……答應我……”
他聲音都啞了。鬱飛塵想。
可他自己,已經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來應允這最後的誓言。
最後他抬手。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上也滿是血跡,這是他自己的鮮血。
手指穿過少年柔軟的金發,碰到了他的臉頰。然後,指尖輕輕從他眼下擦過。
他本意是要拭去他的眼淚,最後卻在那沾滿碎淚的眼睫下留下一道殷紅的血痕。
然後,死亡將他帶離祂的身畔。
永恒的黑暗戛然落下,像鴉翅遮住雙眼。
死是生的結束。
是懷戀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