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又像不記得。
鬱飛塵很難描述自己的過去。
他知道那些過去的經曆,可是他卻不記得任何一個細節。好像隻是看了一本書或一出劇目,留下一些毫無真情實感的記憶。
他說:“記不清了。”
“可我還一直記得。”安菲說。
“這麼多年過去,每當我想起從前……”他看向那流光溢彩的天幕,“我就又回到了離開故鄉的那時候。”
鬱飛塵等他說下去。
“我會覺得,我的生命,其實已經停在了那一刻。”安菲環抱著自己的膝頭,“從那以後發生的所有事,都是死後的一場夢境。”
殿堂的角落,金發的少年用脆弱的語調說著這些從前從未說過的話。
這是他第一次在鬱飛塵麵前,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感情。
若是彆人,不會相信這和當年艦船上生性淡漠的長官是同一個人。
但鬱飛塵深知,這兩者之間並無不同。
因為動作,安菲的長發從肩頭往下滑落。那一刻,鬱飛塵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過往的所有的記憶中,是從什麼時候起才變得清晰,仿佛真的存在?
——是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上,帶著鹹味的海風吹過艦船的甲板時,第一次見到長官的那一刻。
那時候,天空陰雲密布,唯有一線天光向下照在海麵上。長官就站在那裡,看著自己向他走來。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那天。”
安菲看向鬱飛塵。
過往的片段在鬱飛塵眼前浮現。
那種感覺不好形容,但有彆於其它一切感知。因為此前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他隻要站在那裡,自己的目光總會向那裡落去。
第一次見到長官的那天,在母艦內艙的宿舍裡,幾個人圍在一起說話,議論長官的時候,一旁的他敘述了自己的感受。
他們發出了奇怪的噓聲。
一說:“一般我們把這種狀態稱為一見鐘情。”
四說:“也許你第一眼就看他不順眼。”
鬱飛塵:“。”
“我睡了。”他說。
他相信一夜過後,一切就會回到正軌。
然而命運的流變,從那一刻起就指向了遙遠的永晝。
“其實,”鬱飛塵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想,我和你之間一定會發生什麼。”
安菲眼裡緩緩現出笑意,可是那笑意裡又有歉疚。
他認真說:“小鬱,我會傷害你。”
鬱飛塵伸手摸了摸安菲的額頭。
“你到底怎麼了?”他問安菲。
從來到這地方起,安菲的情緒就很有一些異樣。
安菲不說話,隻是抱緊一本舊神殿的典籍,靠在鬱飛塵肩上。
也許是某種本能的發作,總之是受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的驅使,鬱飛塵低頭吻了一下安菲的發頂。
“你們……你們……!”祭司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指著他們,十分憤怒。
鬱飛塵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們神殿不提倡這類事情。作為神在人間的使者,一切情緒應該獻給神明而非他人。
但是神難道不是就在這裡?
祭司從鬱飛塵臉上看到了極為不思悔改的神情,頓時暴跳如雷。
如果不是擔心祭司被氣死導致這個世界出現不該有的變故,鬱飛塵是不會口頭認錯的。
“要不是堡壘即將建成,我要把你們趕出神殿。”祭司把一遝圖紙摔到他們麵前,“把它們送出去,快。”
“祭司們的脾氣有好有壞,但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送圖紙的路上,安菲說。
鬱飛塵頷首,這位祭司雖然脾氣暴躁,極為固執,但確實是個好人,他對他們不錯,對城中的居民更是極為愛護,居民也以同等的尊敬和愛戴回應了他。
學者接過了圖紙,據他們說,堡壘的建造即將完成了。
站在高處,看著自己身處的這座堡壘,任何人都會感歎它的森嚴和堅固。
壕溝與護城河拱衛著高峻厚重的城牆,城牆內還有三道用於封鎖的大門。每一道防線都由裝備精良的士兵把守。在城內,還有無數用於守備的大型城堡,每一座城堡裡都駐有驍勇的戰士,儲藏著豐富的、足夠一個王國的人們使用的物資。無疑,它確實能抵擋世上最為強大的軍隊。
在堡壘即將竣工的時候,祭司卻又鑽研起了輝冰石裡的喻示。
“是的,沒錯……”他在殿堂裡踱步,反複核對那些符號,“沒錯,就是敵人……災難降下的那一天,黑色的敵人將從四麵八方而來……我讀懂了神明的預警,因此,我們必能夠得救,我們必能夠得救。對嗎?”
他直勾勾看向安菲,又看向鬱飛塵。
安菲:“我希望一切如您所願。”
祭司似乎鬆了一口氣,但下一刻又開始反複確認。
外麵,夜幕深沉。星辰和月亮的光輝都隱去了,濃稠的黑暗似乎連燈火都無法照亮,隻有輝冰石的穹頂依舊閃爍著迷幻的光澤。
不同之處在於,那些光芒已隱隱有些渙散和雜亂,變動逐漸劇烈,顯出不祥的預兆。
樂園的輝冰石不會有這樣的景象,那裡沒有四季,沒有晝夜,也沒有誕生和死亡。力量永恒穩定的,所以輝冰石廣場總是那麼美,又很安靜。
偌大的永夜裡,再沒有什麼地方像樂園那樣。
一遍又一遍確認過後,祭司、鬱飛塵和安菲離開神殿,他們拾級而上,登上高峻的石製塔樓,站在堡壘的最前方,在這裡能第一時間看見周圍的變化。
“最後的時刻快要到來了。”祭司說,“但我們已做好所以準備,不是嗎?”
“午夜時分已至,然後黎明就會慢慢來到。”
與他們一起站在這裡的還有許多人。那些人都在他們身後。深沉的天幕下,沒有人出聲,氣氛緊繃到了極點。
輝冰石穹頂的光芒,忽然像是有生命一般明滅跳動了一下。
與此同時,遠方傳來一陣奇異的、嗚嗚的聲響。
那聲音極為沉悶,而穿透力極強。祭司閉上眼聆聽,極力辨認著聲音的來源。
“在那裡,在我們的前方……”他先是低聲說話,然後,聲音漸漸洪亮而激越。
“神明的子民們,你們聽見了嗎?那是敵人號角的聲音!他們正朝著我們的都城而來!”
“士兵們,點燃你們的火把!弓箭手,拉開你們的弓弦!”
“神明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拿起我們的武器,去殺死那黑色的敵人——”
號角的嗚叫聲漸漸變大,向他們所在之地越來越近。
起先隻是一線,而後變得愈發低沉而宏大,無處不在,在某一個時間節點之後,它不再像是號角的聲音,而像是天地間,一種偉大的共鳴。
這樣的聲音下,塵世的一切聲音仿佛不值一提,而任何一個人站在這樣的聲音裡,都會感到自己格外渺小,如同一粒沙。
那聲音還在繼續。
祭司的嘴唇微微顫抖,然後,他的臉色在火把的映照下逐漸變得蒼白。
他們身後,響起了恐慌的低語。
“這是什麼……”
“是……惡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