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再次站在了平原上。放眼望去,還是那條路,還是那些人,也還是那座城。
安菲歎了口氣。
“我都走累了。”他說。
“背你?”鬱飛塵說,“最後一次了。”
“應該是吧。”安菲認同地點了點頭。出於對所有物的愛護,他當然不會讓小鬱背他走完全程,而是要找點其它的交通工具。
鬱飛塵就看著安菲在人流中看來看去,最後把視線停留在不遠處的騎羊少年附近。騎羊少年不是一個人在趕路,他牧著一群羊。那群羊長得很詼諧,身上的長絨毛是白色,但臉和耳朵是黑色。
安菲看得目不轉睛。
鬱飛塵:“……”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想著,就見安菲轉移目光,投向了自己。
綠眼瞳裡,明晃晃寫著“給我弄一隻過來”。
鬱飛塵走向了打過兩次交道的騎羊少年,問他是否能借一隻羊當坐騎。
多虧他有多年的職業素養,才能平靜對待宿主的種種無理要求。
“嗯?這些羊的腳程可不怎麼樣。”
鬱飛塵示意了一下那邊笑眯眯等著的安菲。
“幫我弟弟借的,”他說,“他腦子有點不好。”
騎羊少年恍然大悟,露出理解之色,爽快地分了一頭羊給他們,甚至掏出了一個灌了羊奶的水囊給鬱飛塵。“要好好照顧你弟弟啊!”他拍拍鬱飛塵的肩膀,語重心長說。
三層循環,周圍人的態度一次比一次更友善了。似乎是這個世界逐漸接納了他們。
第一次,他們兩個在其它人眼中像是不存在的透明人,第二次,可以與人們進行一些互動,而這一次,他們甚至能引起旁邊人的注意了。
在拖家帶口,各自都攜帶著滿滿物資的人流裡,兩個外貌出色、兩手空空的年輕人確實是很特立獨行的存在,尤其是其中一個還坐在一隻白毛黑臉的大山羊身上。
“它很溫順,”安菲拍了拍黑臉羊毛茸茸的腦袋,說,“小鬱,你也可以試試看。”
鬱飛塵:“……不用了。”
“不要有包袱嘛。”安菲說,“現在不是在樂園,做什麼都不會影響你的價格。”
鬱飛塵很想把安菲的腦袋打開看看他在想什麼。
兩個抱著酒桶的少女從他們身邊唱著歌經過。
鬱飛塵:“今天有故事要講嗎?”
“嗯……讓我想想。”安菲倒坐在黑臉山羊身上,後背靠著它毛茸茸的脖子。雖然他最近時常是懶洋洋的模樣,但像現在這麼放鬆的時刻也很少見。
安菲眯眼望著天空。
“今天講個開心的故事吧。”
“就像許下的那個願望一樣,我離開了聖山,越走越遠。老祭司有時候知道我在哪裡,有時候不知道。”
“最開始那些國度是我熟悉的。其中的很多個,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就曾見過他們的使臣。但當我走得再遠一些,那些習俗和風物就隻在地圖上和書上讀過了。”
“有一次我搭上一艘大船渡過藍綠色的海洋,船在途徑一塊陸地的時候停下返航,我認識了一頭脊背上的花紋像夜空那麼美麗的鯨魚,它帶我繼續越過這片海洋到達對岸。”
“和它告彆時它用隻有我們兩個懂得的語言告訴我,當我踏上歸途的那天,它很期待再送我回去。”
“到達對岸以後,我得多和當地的人們說一些話才能熟悉他們的語言了,到了走得更遠一些的時候,我身上帶著的貨幣他們也不認得了。”
“當地的神殿會幫我。但如果沒找到神殿,就要自己想辦法了。”
“其中有一次,是幫一位怪脾氣的農場主放了四天的羊。綿羊躺在草場上,我躺在它身邊。那時候我就像現在這樣。”
安菲拿起水囊,飲下一口牧羊少年贈給的羊奶,眼瞳裡籠了一層朦朧而慵懶的、像秋日的陽光一樣的柔和的光。
“那是很好、很好的一段時間。”他說,“我明白了從前沒有想明白的事。我想我並不是人們的主人,而是他們中的一個。但我對一件事毫不懷疑,那就是在我全部的生命中,一定會像老祭司說的那樣去愛我的子民。”
故事講完了,安菲平靜地閉上眼,眼角尤帶著未褪的笑意。
他躺在黑臉山羊的脊背上朝鬱飛塵的方向伸出手,鬱飛塵牽住他的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前方的路那麼長,好像能從生命的開頭走到結束。
永夜裡的無限世界裡,每個碎片都獨立存在,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故事,不與外麵的世界有關聯,每當在碎片裡度過一種生命,就像偷來一段額外的時光。
也像現在這樣。
山羊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穩。安菲知道自己又會想起那段剛講過的故事裡的記憶,他在秋日草場上看一本這個國度的童話書,枕著一隻酣然入睡的綿羊。這時候,那個人會走過來,往他頭上扣一個當地的牧羊人特有的寬簷帽。寬簷帽會遮住午後過烈的陽光,就像記憶的前十幾年,他生命中的風雨和烈陽也這樣由他人代為遮去。
再度踏入輝冰石穹頂的殿堂時,祭司先生依舊在他的手劄本上一臉嚴肅地寫寫畫畫,兩個人再次默默站在他背後。
這次,祭司先生不僅沒有弄錯第一次弄錯了的兩個呼應順序,還用上了第二次時安菲交給他的那些“小小的技巧”,這讓整個手劄本變得簡單易讀了一些。
“祭司先生真的很辛苦。”安菲說。
祭司猛回頭:“誰在後麵!”
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時候忽然被打斷,是會被嚇到的。不管記不記得,這已經是祭司先生第三次被他們嚇了一跳,值得同情。
隻見祭司狐疑地打量著他們,低聲嘀咕道:“看起來像是來教我做事的。”
看來這位祭司的心態已經平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