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當天淩晨五點多,賀裕就醒了。
房中窗簾沒拉上,從窗口可窺見外麵還未全亮的天色,天空灰蒙蒙的,空氣中泛著涼意。
洗手間燈光亮起,窸窸窣窣的傳出水聲。
賀裕站在鏡子前,掬著一捧水潑在了臉上,冰涼的冷水順著臉頰滑落,一下讓他清醒了不少,他站直了身,抹了抹臉,餘光落在了一旁的剃胡刀和剃須膏上。
那是他父親賀文青的剃胡刀片,賀裕目前為止,並沒有用過這玩意,但他知道該怎麼操作。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嘶……”賀裕看著鏡子裡自己下巴上劃的口子,鮮血從傷口滲透出來,屈起食指,指關節擦拭了一下。
“小裕,是你在裡麵嗎?”門外女人輕柔的聲音問。
賀裕:“嗯。”
門外女人問他想吃什麼。
他捧水洗了把臉,把洗漱台清理乾淨,走過去把門拉開了,“都行。”
“準考證等會彆忘了拿。”
“嗯,知道。”
“等等——”賀母叫住他,“你臉上怎麼回事?”
“沒事。”賀裕往客廳裡走,“家裡有創可貼嗎?”
“電視櫃下,我來給你找,怎麼傷的?”
“我自己來。”賀裕說,“你先忙吧,不用管我。”
他找到創可貼,對著鏡子,把下巴上的劃痕貼上,再上去叫黎風然起床。
早餐賀母做的清淡,家裡這兩天的吃食都不太重口,就是顧著賀裕高考,彆在考試前吃壞肚子。
賀母和黎風然他媽商量好帶著兩小孩一起去考場,賀裕他爸媽特意空出了今天的時間。
賀家這十年奔赴小康,家裡買了車,黎風然他媽具體有多少錢不知,但總體不窮,早些年就買了車,方便外出和回來。
黎風然他媽穿著旗袍,盤著頭發,一張臉化著妝,冷豔漂亮,她上車後,關上車門,就發動了車。
黎風然沒坐他家那輛車,鑽到了賀裕車裡。
“你該拿的都拿了嗎?”
“嗯。”
“你臉怎麼了?”黎風然戳戳賀裕下巴上的傷口。
“沒事,劃了一下。”
“昨天還沒有呢,我看看——”
賀裕攥著他手腕,“坐好,彆亂動。”
“哦……”
賀父開車,賀母坐在副駕駛,從後視鏡看了他們兩人一眼,賀裕似有所察覺,抬眸往後視鏡看了一眼,兩人視線隔空對上。
“彆緊張,好好考。”賀母笑了笑說著。
三天前的那天下午,他從學校回到家,賀母除了一開始看到他之後表現出稍許的異樣,一晚過後,又看起來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兒,不過他和黎風然在一塊時,時不時的會感覺到賀母的視線。
快高考了,他媽不想在這中時候影響他的心態,也實屬正常。
“放鬆啊。”賀父道,“這高考啊,就是不能緊張,緊張就容易出錯,你倆沒問題的。”
黎風然在賀裕捏了他手腕時就乖乖坐回去了,聽到他們這話,溫順一笑,“阿姨,叔叔,放心吧,我們一定好好考。”
“不會寫的先跳過,彆盯著一個題死磕……”賀母又嘮嘮叨叨的囑咐了起來,雙手緊握著,看著比他們還緊張。
高考學子陸陸續續在前往考場的路上,不少店麵還在外拉了橫幅,祝學生們高考順利,金榜題名,到了考試時間,考生們陸續入場,家長們在外等候。
為期兩天的高考,在最後一門科目考完時,陸陸續續有考生出來,考場外堵的水泄不通,記者采訪著第一個出考場的學生,有人架著攝像機錄像。
賀裕出了考場,人山人海,他張望了一下。
“賀裕!賀裕!”他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叫他,轉過頭去,遠遠的,看見黎風然在朝他揮著手。
他不自覺的揚起笑,冷厲的眉眼柔和了些,揚手擺了一下。
兩人擠過人群。
“考的怎麼樣?”黎風然問。
賀裕:“還不錯。”
那就是穩了。
“我也還不錯,押題押對了!”黎風然張開手,“快,快讓我抱一下!”
賀裕伸開手湊近他,黎風然一下緊緊摟住了他脖子。
“鬆一點。”賀裕說,“我喘不過氣了。”
黎風然:“我不。”
賀裕:“……”
他往遠處看了一眼,穿過人群,看見了他爸媽和黎風然他媽在說著話,他媽抬手擋著太陽,在人群中找尋著他們的身影。
黎風然抱夠了,蹭夠了,才鬆開了賀裕,賀裕拉著他的手腕。
“走了。”
“嗯。”黎風然手腕動了動,拽著他手腕的手力道鬆了些,他往上一挪,牽住了賀裕的手。
烈日當空,高考生們的追逐,在此迎來尾聲,又將進入新的序幕。
賀裕和黎風然牽著手到了他們麵前,在賀母和黎風然他媽她們眼中,就仿佛是要坦白的前奏,兩人都是一靜,氣氛有片刻的凝結,賀文青恍若未覺,拍著兩人的肩膀,笑道帶他們去吃頓好的。
氣氛才又重新恢複了流動,兩家人一塊去定好的飯店,吃了頓飽的,回來之後,他們也沒有問賀裕和黎風然考的怎麼樣。
高考結束了,他們擁有了空閒的時間,不再需要每天無時無刻的陷於無窮無儘的題海中,也不用再緊張的等待著高考來臨。
賀裕本以為賀母很快就會來和他談那件事,但並沒有,賀母還是一如往常的做著溫和母親的角色,就連對待黎風然的態度,也和從前差不了多少。
高考結束一周過後,在一個尋常的傍晚,賀母提著一個西瓜回到家,讓賀裕端去切了。
賀裕把洗乾淨的西瓜放在案板上,拿著長長的西瓜刀,先把兩頭切了,再從中間一刀切下。
西瓜紅色的芯兒很漂亮,汁水多,籽兒少,看著就很甜。賀母在一旁洗了手,過來拿了片西瓜吃。
“媽,後天我要去R城玩。”賀裕說。
賀母:“和然然嗎?”
“嗯。”賀裕補充道,“還有廖圓圓。”
“圓圓啊,這孩子,真是好久都沒見了。”
“我和黎風然在一起了。”
“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你……”賀母突然反應過來,西瓜也不吃了,轉頭看著他。
“我逼他的。”賀裕說。
賀母:“你又欺負他了?”
在賀母眼中,黎風然在賀裕麵前,大多都是挺聽賀裕話的,以至於賀裕說出這句話,她下意識的順著他的話想了下去。
賀裕說:“我威脅他,說不和我在一起,就不做朋友了。”
賀母:“……”
“他妥協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問。
賀裕篡改了一下時間:“高二下學期。”
“你現在,是在和我宣戰嗎?”
“我隻是想你祝福我。”賀裕說,“你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能讓賀裕這麼冷淡的人說出“重要”這樣的話,可見他對她是在意的,賀母有些頭疼的放下西瓜,“他怎麼想的?”
“他喜歡我。”賀裕說。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賀母壓低聲音。
賀裕沒說話,聽著賀母的數落,賀母說了一陣,氣順了些,又聽賀裕說,“我知道,我喜歡他,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都喜歡,如果你要阻礙我的話……”
賀母少有的嚴厲,“你還想怎麼樣?”
“他會傷心的,”賀裕說,“我也會,你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其實坦白和不坦白,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彆了,賀裕知道,那天下午放學之後的小巷子,他媽看到了。
這事在賀裕坦白之前,賀母有了緩衝,因此並沒有太過於受刺激,從賀裕嘴裡聽明白了來龍去脈,一時間不知做什麼反應。
又氣又惱,可又……
他們這中小地方,風言風語能擊垮一個人,賀母希望他們好,可看賀裕的架勢,根本不會和黎風然分開。
作為一個母親,她了解賀裕,知道他倔得很,性子冷冷淡淡,好像什麼也不在乎,但從小到大,對黎風然的嗬護,那是全方麵的,彆人動了黎風然一下,比動了他還嚴重。
如果連她都反對他們,他們就是孤立無援了。
賀裕從沒讓她操心過,聽到賀裕說會傷心,賀母心軟了,她從賀裕小時候,就沒要求過他有什麼大成就,隻望他開心就行了。
現在也是。
*
桌上的手機嗡嗡的震動了兩下,賀裕伸手掀過來一看,是黎風然的消息。
【黎風然:後天出發嗎?我要不要帶泳褲啊?】
【黎風然:還有大花圖案的海邊褲衩[圖片]】
賀裕指尖在屏幕上懸著,想著要不要把和他媽坦白的事告訴他一聲,片刻後又覺著算了,現在還不合適。
【賀裕:隨你】
【黎風然:你泳褲呢?帶什麼樣的?】
【賀裕:?】
【黎風然:我都給你看了啊,你不給我看不公平】
【賀裕:嗯,就是這麼不公平】
【黎風然:賀裕哥哥】
【賀裕:截屏了】
【黎風然:想看泳褲】
【賀裕:不帶,到時候再買】
賀裕白嫖了一聲“哥哥”,退出去回廖圓圓那頭的消息。
片刻後,廖圓圓那兒拉了個群,把他們兩人都拉了進去,他們之前在初三暑假和高一的時候也見過麵,但距離上次,已經過去好長一段時間了。
廖圓圓在上初中之後,長個兒身體抽條,褪去了肥胖,也算得上是一個清秀的少年,三人連了語音,聊著後天碰麵的事。
……
R城是一個出了名的旅遊城市,離他們不遠,他們是打算在R城機場碰麵的,所以當天出發,隻有賀裕和黎風然是一塊。
上飛機沒多久,黎風然就靠著賀裕睡了,昨晚他沒回家,窩在賀裕房間,還在看著旅遊指南,一晚上都沒怎麼睡。
這算得上是他們兩人第一次一起去那麼遠的地方。
飛機降落,賀裕托著黎風然下巴叫醒了他,兩人一塊下了飛機,出機場時,兩人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了廖圓圓,實在是……太引人注目。
寸頭少年穿著一身海島風情的花襯衫,戴著墨鏡,宛如保鏢,舉著粉紅色牌子,牌子上寫著賀裕和黎風然的名字,中間還畫著一個大大的愛心,畫風有點辣眼睛。
一眼看到他,黎風然就樂了,扶著賀裕肩膀笑彎了腰。
三人碰頭,廖圓圓挨個抱了他倆一下。
賀裕問他,舉著這牌子是怎麼想的。
廖圓圓:“顯眼啊。”
“為什麼中間……還有個心?”黎風然笑岔了氣。
廖圓圓:“中間有點空白了嘛,就加點裝飾唄。”
他把牌子翻轉過來,“我畫的,怎麼樣,不錯吧?”
“不錯。”
“很好。”
得到兩人肯定回答的廖圓圓自信一笑,“對了,倆姑娘還在外麵呢,帶你們見見。”
廖圓圓說的那倆姑娘,一個長頭發,外表安靜斯文,叫李靜淺,一個短發,看起來很活躍,當屬氣氛擔當,叫張巧杉。
“我呢,你們可以叫小衫,隨你們叫吧。”張巧杉挽著李靜淺的手說,“叫她靜靜就行。”
李靜淺抿唇笑了笑。
廖圓圓和賀裕他們提過李靜淺的名字,這就是他有點意思的那姑娘,他們依次做了自我介紹,就坐上出租車去酒店。
賀裕多看了那李靜淺兩眼,被黎風然發現了。
一行人到了酒店,上電梯,賀裕和黎風然定的一間雙人房,一進門,黎風然就捏了他兩把,“收斂一點啊。”
“什麼?”
“你那眼睛都快黏人姑娘身上去了。”黎風然說。
賀裕:“有嗎?”
他回想了一下,就記著一個長頭發的靜靜和短頭發的小衫了,人家長什麼樣都沒記著,還真不算黏人家身上去了。
“有啊。”黎風然說,“直勾勾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人家有意思呢。”
“你這話……”賀裕眯了眯眼,“怎麼怪酸的。”
“是啊,我吃醋了。”
“那我也吃醋了。”
“我可沒看人家姑娘。”
“我吃醋……”賀裕想了想,說,“吃醋你性/幻想對象。”
黎風然:“……”
“那本日記,你還沒看嗎?”黎風然問。
那本日記在去年賀裕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就被黎風然當成禮物送給他。
“你不讓我看。”賀裕說,“我呢,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刺激到我自己,就不太好了。”
“哦……”
“我現在能看了?”賀裕問他。
黎風然是矛盾的,他希望賀裕看,羞恥心又不希望賀裕看到,那本日記存在他自己手中,很久了,每次翻開看,都會覺得那時候的文字幼稚又可憐。
“不回答的話,就當你答應了。”賀裕說。
黎風然:“你不會……還帶出來了吧!?”
“嗯哼。”賀裕輕飄飄的掀了掀眼簾,“隨身攜帶。”
黎風然:“……”
賀裕:“能看嗎?”
“……不能。”黎風然小聲的說。
賀裕發出一聲輕笑,黎風然抬頭,對上他那雙狹長的眸子。
他輕啟薄唇:“騙你的,早就,看過了。”
黎風然:“……”
他麵上一下熱了起來。
“你送給我了,不是任憑我處置的意思嗎?”賀裕頓了頓,說,“有時間的話,裡麵有些話,我更想聽你親口說。”
比如說,“很喜歡他”這之類的話。
日記還沒看過是騙他的,隨身攜帶是真的。
日記記錄的第一頁,是黎風然初一的時候。
【xx年9月28日,下雨。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男的,我是不是很奇怪?】
【10月2日,下雨。
今天去網吧了,我看到了網上說,我這中人,是變態。
好害怕,他今天來找我了,我不敢見他,他會討厭我嗎?不想被他討厭。】
……
在那些他躲避著賀裕的那段日子,他慢慢的記錄著隻言片語,其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賀裕”的名字,但字字句句都在指向他。
被漫長歲月遺忘的暗戀,重新突破土壤,發出了嫩芽,賀裕猶如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見證著那些他看不見的時候,黎風然的成長軌跡。
日記終止在黎風然初三的那一年。
【12月16日,晴天
還是好喜歡他,我要回去……是我先來的,我已經放手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