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看著那雙水汪汪的眼睛, 腦中浮現出多年前的一個場景。
那年他四歲還是五歲來著,過去太久了,已經記不太清了。
隻記得, 那是中秋剛過的一個午後,滿園金桂飄香, 陽光溫暖和煦。
彼時還是皇後的太後,親自摘了桂花, 親手熬了桂花銀耳糖羹, 坐在院中,溫柔地把陸鈺抱在膝上, 滿麵笑容,耐心異常地一勺一勺喂他吃。
不知是被那溫馨的場麵吸引,還是被那甜膩的糖羹誘惑, 他躲在牆角偷偷看了好一會兒, 終是沒能忍住, 也湊了過去:“母後,兒臣也想吃糖羹。”
可太後卻瞬間變了臉色,冷冷掃了他一眼,說了句“還不快去讀書”便不再理會,轉頭繼續笑著給陸鈺喂著糖羹。
陸鈺指著他說:“母後, 皇兄也要吃。”
太後卻仿佛沒聽到一樣,隻是柔聲哄著陸鈺:“鈺兒乖,快吃。”
他不記得他是怎麼回到屋子的,也不記得那個下午他是如何度過的。
隻記得, 他從窗戶瞧見太後喂完了陸鈺,宮女端著裝糖羹的陶罐去了小廚房。
他偷偷跟過去,等到宮女出門, 他溜進去看了看。
見陶罐底下裡還剩下一些,他拿勺子用力舀,可剩的太少了,怎麼都舀不上來。
聽著外頭宮女回來的腳步聲,他急了,雙手抱起陶罐就往嘴裡倒。
可陶罐對他來說太重,還沒等那一點點糖羹倒進嘴裡,他的手腕發酸,陶罐就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摔碎了。
嚇得他鑽進裝碗的櫃子,藏了起來。
直到宮女嘴裡一邊咒罵著哪裡來的野貓,一邊把地上打掃乾淨出了門,他才鑽出來,悄悄離開。
那之後好多年,他也未曾喝到過太後熬的桂花銀耳糖羹。
直到登基之後,每年中秋過後,他都會讓人熬上一碗。
可看著那精心熬製的糖羹,卻覺得索然無味,從來不曾動過,都是怎麼端來,又怎麼端下去了。
林思淺聽完皇帝說了那句話,心頭一揪。
陸遠之這個皇帝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一會兒一個想法呢。
她在心裡快速思索著該如何拒絕,可卻發現皇帝摸著她的臉,雖然在看著她,可眼神卻好像透過她在看彆的東西,竟然走神了。
她等了一會兒,舉著勺子的手都酸了,他也毫無反應。
無奈,林思淺把勺子放回碗裡,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哥哥?”
陸離回神:“嗯?”
見皇帝有些恍惚,似乎忘了他剛才說的那句話。
林思淺靈機一動,決定裝作沒聽到,不接他剛才的話茬。
她伸手把皇帝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拽下來,順勢牽著他的袖子走到小廚房牆邊擺著的那套桌椅那:“哥哥,你坐。”
陸離依言照做,靜靜看著小姑娘。
林思淺站在陸離麵前,又舀了一勺糖羹喂到他嘴邊:“呐,已經不燙了,哥哥你嘗嘗,看甜不甜?”
看著小姑娘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陸離低下頭去,就著小姑娘的手,把那勺糖羹喝了。
銀耳軟糯,桂花香甜,還泛著淡淡的奶香味。
和許多年前,他在那陶罐邊上舔到的味道不同。
可陸離卻覺得,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桂花銀耳糖羹。
那一瞬,他突然覺得,多年前的自己著實有些傻。
不過就是一碗糖羹罷了,沒喝到就沒喝到,沒什麼大不了的,何至於記了那麼多年。
林思淺喂完那一口,安靜地等著他給出評價。
皇帝沒說話,可方才還有些冷峻的臉上,卻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林思淺忙問:“夠甜嗎,可還要放糖?”
“夠甜。”陸離笑著道,“再來幾口。”
“好。”見皇帝陛下滿意,林思淺也很高興,又把碗裡剩下的那一點糖羹舀了喂到他嘴裡:“我看那牛乳夠新鮮,我就放了一些,夠香吧?”
陸離:“夠香。”
人高馬大的皇帝陛下,就跟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孩童一般,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兩手往膝蓋上一放,由著林思淺把那小半碗糖羹一勺一勺喂完了。
站在門口時刻留意廚房內動靜的鄭福看到這一幕暗暗稱奇,眼底嘴角全是笑意。
燒火的竹香卻把腦袋低得快埋到灶坑去了。
小半碗糖羹喂完,陸離還嫌不夠:“再來一碗。”
林思淺應好,又去盛了一碗,端著遞到陸離麵前:“哥哥你自己喝,我去做麵。”
陸離的雙手卻跟殘廢一樣,抬都不往起抬,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淺淺喂我。”
見皇帝那幅被人喂飯乃是天經地義的模樣,林思淺氣得想打人,可轉念一想又笑了:“嘿嘿。”
還沒等陸離反應過來這“嘿嘿”一笑是何意,就見小姑娘一雙大眼睛裡滿是頑皮,舀了一勺糖羹喂到他嘴邊,同時含混不清地哼起了小曲:“吃吧,吃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
小姑娘還沒唱完,自己先笑得花枝亂顫,一雙手一抖一抖,一勺糖羹滴滴答答全抖在了陸離的衣襟上。
陸離一臉無奈:“……”
看著那黑色錦袍上的糖羹,林思淺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也不敢笑了,端著碗怯生生地看著皇帝。
林思淺你是不是傻,這男人是陸遠之,可他也是皇帝啊,你這也太放肆了。
“哥哥,那個,我不是故意的。”林思淺在心裡把自己罵了一頓,趕緊道歉。
陸離繃著臉,可繃著繃著突然撫額悶聲笑了起來。
“哥哥,你沒生氣啊?”林思淺歪了下腦袋,從他手底下看他眼睛。
陸離把手從臉上拿下來,在小姑娘頭上搓了搓,也不再逗她,伸手接過碗。
林思淺鬆了一口氣,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那哥哥你慢慢吃,我去做麵啊。”
“嗯。”陸離應了一聲,低頭慢慢吃著。
可吃著吃著,他胸腔震動又開始悶笑起來,且有越笑越厲害的趨勢,拿著勺子的手顫個不停,勺子磕在碗邊發出叮當叮當聲。
林思淺本來都走到灶台邊去了,見狀又走回來,大著膽子伸手在陸離額頭上摸了摸,摸完他的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一臉迷茫地盯著皇帝的臉,喃喃道:“這也沒發燒呀。”
也不知這句話哪裡戳中了皇帝的笑點,他越發笑得厲害,一手端碗,一手扣在小姑娘的臉上,把她推開:“離朕遠一些。”
林思淺伸手把他那隻大手從自己臉上拽下來,好心地伸手接過那碗隨時能被扣在地上的糖羹,無奈道:“哥哥,你要想笑,你就好好笑吧,笑完再吃。”
“朕先去換身衣裳再來。”陸離笑著起身,轉身出了門,還扶了下牆。
看著那男人寬闊的肩膀抖個不停,林思淺在心裡嘀咕,這皇帝怕不是有點兒什麼病。
竹香湊到林思淺麵前,小小聲地問:“主子,陛下這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不過天家的事咱可不敢問。”同樣一無所知的林思淺攤手:“來,乾活。”
聽著林思淺那語氣歡快乾勁十足的模樣,竹香也摩拳擦掌:“乾什麼,主子?”
林思淺擼了擼袖子:“起鍋燒油,先做個牛肉醬。”
廚房裡熱火朝天,陸離帶著鄭福回了正殿。
鄭福好奇道:“陛下,往年生辰,奴才可從沒見您這般高興過。”
陸離伸手摸了把臉:“是嗎,朕瞧著高興嗎?”
鄭福看著皇帝陛下那高高揚著的嘴角,好笑地說:“陛下,奴才看得真真的。”
陸離抬腳進了裡間,語氣愉悅:“那便是吧。”
鄭福打開衣櫃:“陛下,按您的吩咐,奴才在這碧華宮給您放了幾套衣裳,您看您要換哪一身?”
陸離看著衣櫃裡那一大排衣裳隻有男式,不悅道:“朕要的那些情侶裝,還不曾做好?”
鄭福忙解釋:“陛下,前兒晚上您下的旨,昨兒一早奴才就到尚衣局吩咐了下去,可林美人自打進宮以來,就沒特意製過衣裳,尚衣局那邊不知什麼尺碼合適,後來還是想起去問了雅音殿的宮女,這才弄清楚,就這麼耽擱了大半日。”
陸離伸手在衣櫃裡翻撿著衣裳:“幾時能做好?”
鄭福:“奴才已經叮囑尚衣局要儘快,但刺繡縫製都需要時間,第一套做出來想必也要到明日。”
陸離:“做好了,立馬給朕送來。”
鄭福:“是,奴才盯著呢。”
陸離摸著一套深紫色的錦袍:“這身怎麼樣,這個色和粉色可搭?”
粉色,那定是說林姑娘,鄭福笑著答:“搭,紫色和粉色正搭。”
陸離頷首:“就它吧。”
換好衣裳,二人又回到小廚房。
林思淺剛做好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牛肉醬,正在拿著個大大的擀麵杖在案板上擀麵。
見皇帝換了一身紫色的衣裳回來,林思淺眼睛一亮。
再次被美色驚豔到的小姑娘暗戳戳地想著,如果這皇帝就單單隻是陸遠之那該多好。
就衝著這張臉,她也一定會和他好好過日子的。
哎,可惜了。
陸離被小姑娘舉著擀麵杖呆呆望著他的模樣取悅到了,麵帶微笑走了過去,站在她身邊,先是打量了一下兩人的衣裳,這才開口問:“淺淺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