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枕溪耐下性子,站定等著。
殷笑梨沉聲說:“我送你一句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木枕溪眯眼道:“……又是開玩笑的?”
殷笑梨凝視著她,說:“不是,我認真的。人的一輩子才有多少年,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你既然放不下,不如重新拿起來,不要折磨自己。”
木枕溪回視她的眼睛,眼裡有水光微微漾了一下。半晌,輕輕地勾了下唇,似是自嘲,又像是好笑,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謝謝你的好意,我回去了。”
木枕溪朝她點了點頭,一步一步朝門口走去。
殷笑梨看著她透出寂寥的背影,第一次覺得她對木枕溪一點都不了解。
不,應該說,這麼多年來,她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殷笑梨是還在上大學的時候認識木枕溪的,不是在林城,是在另一個城市。那時候的木枕溪獨來獨往,沉默寡言,在超市收過銀,在工廠上過班,還送過快遞,算是有緣分,殷笑梨好幾次偶遇到她,她打小顏控,看這個小姐姐好看,就去接近木枕溪,漸漸地二人熟稔起來。
說起來木枕溪後來去做遊戲美術還是殷笑梨給她指的明路,有一回木枕溪乾完一天的活收工,沒上夜班,有點空閒,殷笑梨帶她去自己學校的圖書館,木枕溪從背包裡摸出了一個素描本,就用一根鉛筆畫畫。殷笑梨本來沒放在心上,看她畫得很專注就多看了兩眼,一看之下,驚呆了,這什麼神仙畫畫。
“你這個可以去乾專業的吧?比我們學校專門學美術的還好。”
木枕溪皺了皺鼻子,抬手把本子蓋住,不悅地說:“不要取笑我。”
殷笑梨急忙道:“我這哪是取笑你啊,真的,不信你去問彆人。”
木枕溪當然不會去問彆人,殷笑梨趁她不備,直接抄起她的素描本,也不嫌自己打擾彆人,挨個挨個地問在自習的其他同學,收獲了一致的誇獎。
殷笑梨邀功似的把本子還了回來,笑道:“你看,我就說你畫得很好吧。”
木枕溪看不出情緒地盯住她三秒鐘,把本子塞進包裡,直接走了。
殷笑梨看著她的背影目瞪口呆,連忙追了上去。
“喂。”
“你怎麼了?”
“生什麼氣啊?”
“確實畫得很好啊。”
“我是為了你好,你有這個本事,可以去乾點彆的啊,我看你在廠裡踩縫紉機,剪線頭都覺得浪費了你這雙手!”
“你不該這樣活著的!”
殷笑梨在她身後大吼。
木枕溪在路燈下站住腳。
殷笑梨氣喘籲籲地繞到她麵前,木枕溪劉海長得很長,遮住了眼睛,加上路燈的光線太暗,殷笑梨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隻知道過了很久,也可能不久,她聽到木枕溪在夜色裡茫然和顫抖的聲音:“那你說我要怎麼活著?”
殷笑梨想去看她的眼神。
木枕溪卻彆開臉,兩手握成拳,頗有些自暴自棄地說:“反正也沒有人在乎我。”
殷笑梨脫口而出道:“我啊,我在乎。”
木枕溪說:“謝謝。”
殷笑梨一喜,又聽她吸了口氣,說:“可是我不需要。”
殷笑梨接著就被捅了一刀,說實話她差點發作,但是她覺得木枕溪情緒不太對,於是把脾氣壓下去了,說:“你這個人不需要朋友的嗎?”
木枕溪又是一刀,斬釘截鐵地:“不需要。”
殷笑梨反而樂了:“不需要你還答應跟我來圖書館?”
木枕溪被烏黑發絲遮掩的耳根紅了。
殷笑梨趁機拉過她的手往前走,邊走邊聊天:“哎呀,小小年紀搞得這麼苦大仇深的樣子,咱們年輕人要有朝氣嘛。”
木枕溪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真的苦大仇深?”
殷笑梨腦補了一連串電視劇情,驚道:“你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木枕溪無語:“那倒沒有。”
殷笑梨笑道:“那不就得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
木枕溪輕嗤一聲:“站著說話不腰疼。”
殷笑梨為她這一聲嗤欣喜若狂,鬆開她手,朝著老天感激地拜了兩拜。
木枕溪皺眉:“你乾什麼?”
殷笑梨說:“難得從你嘴裡聽到一聲嘲諷。”
木枕溪不吭聲了。
殷笑梨不勉強她,把她帶到學校圖書館後麵的一個湖邊,挑了個偏僻沒什麼人的地方坐下來,和她談了很久的心。
“我剛剛說的話是認真的,你畫畫這麼好,大可以去當畫家啊。”
木枕溪又嗤了一聲,說:“會畫畫的那麼多,畫家有幾個,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那也不能妄自菲薄啊,你是自己學的還是有人教?”
“自己瞎畫。”
“那說明你有天分啊,哇,太了不起了!”殷笑梨捧場地給她豎大拇指。
木枕溪被她誇得臉紅,嚴肅了神色,說:“你太誇張了,我真的沒辦法靠這個吃飯。”
殷笑梨卻反問:“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木枕溪還是搖頭。
殷笑梨搖著她的胳膊:“試試嘛試試嘛試試嘛。”
木枕溪站起來:“我要回家了。”
殷笑梨撇撇嘴。
木枕溪下巴微抬:“先送你回寢室,還不走?”
隔天殷笑梨送了她一套數位板。
木枕溪:“……”
殷笑梨說:“我問過我同學了,說一般都用這個,什麼壓感,功能比較齊全,具體怎麼齊全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試試就知道了。”
木枕溪看她半晌,無奈地說:“你知不知道這個是要搭配電腦使用的?”
殷笑梨抓了抓腦袋,知道自己鬨了個笑話,哈哈道:“要不我再送你台電腦,不過我現在沒錢了,等我再攢一年?”
那時候的電腦對於學生來說還是有些貴的,殷笑梨家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她自己花錢還有點大手大腳,木枕溪猜可能是問家裡人要的,當即拒絕道:“我不要,你把它退了吧。”
殷笑梨堅決不肯,論撒潑耍賴,木枕溪哪裡比得上她,問清楚是她自己攢下來的錢以後,才不得已收下了。
殷笑梨還挺不好意思:“我這個買的就是個很普通的,等你將來發達了,你再換個好的。”
木枕溪鄭重道:“謝謝。”
殷笑梨想起沒電腦的事情,訕訕道:“希望放上一年不會壞吧……”
木枕溪咬了咬牙,突然就下定了決心:“電腦我自己買。”
她工作薪水雖然低,但壓根不怎麼花,兩年來攢了點積蓄,狠狠心取了出來買了台配置高的台式機,放在她租的房子裡。
裝好的第一天,殷笑梨搓著手站在她背後,激動地催促她:“快,試一下。”
木枕溪讀完說明書,磕磕絆絆地用著她的新工具,一開始還不太習慣,漸漸地便找到了和紙上不同的感覺,鉛筆、筆、噴槍、水彩筆……簡直大開眼界。
等她畫好一幅,殷笑梨早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她每天白天照舊出去上班,晚上的夜班就不再去了,就在家裡看書畫畫,看的是專業書,她半路出家,如饑似渴地補充著相關知識,有時候投入起來,一直到天亮都不動彈一下,再去上班也不覺得困,神采奕奕。
她開始上網找有沒有可以做的兼職,接過一些小活兒,賺得不多,但是是用她手裡的畫筆賺來的,她很開心。也就是那個時候,她明白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她好像忽然有了目標,絕處逢生,冰冷的生活裡就此多了一簇星火。
殷笑梨有時候會去她家串門,看到她書桌上壓著一封信,沒有地址,沒有收信人,奇怪地問道:“你這個信是要寄出去的嗎?什麼都沒有怎麼寄啊?”
木枕溪從電腦前抬起頭:“還沒寫呢,寄的時候再寫。”
“噢。”殷笑梨多嘴問了一句,“寄給誰啊?”
木枕溪抿唇盯著電腦,提筆勾了幾下線,很久,才說:“一個……可能不在乎我了的人。”
殷笑梨不解:“啊?”
木枕溪輕輕地嗯了一聲,輕呼出一口氣:“但我還沒有死心,我想……再等等她。”
殷笑梨手指在信封上點了點,有點兒琢磨出來了,於是不再吭聲。
忘記從哪一天起,木枕溪不再寫信了,殷笑梨也沒再問過,再再後來,她知道對方徹底死心了。
木枕溪也變了一個人,和現在差不多,慵懶卻自信,充滿了成熟女人的魅力,幾乎看不出來她還有那麼一段陰鬱和自暴自棄的時期。
殷笑梨隻經曆過她從陰鬱變得開朗,卻不知道她是怎麼變成那樣的。木枕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她的過去,哪怕是醉酒後哭得滿臉淚水,說她很想她,也不過是重複著那幾個字而已。
她像是一座久凍成冰的山,殷笑梨竭儘全力也不過是看到了露在上麵的冰山一角,那底下翻騰的掙紮和痛苦,都屬於過去,屬於她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些秘密在哪天或許會被再次揭開,可那個人不會是她。
殷笑梨望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嘖了一聲,就算她對木枕溪沒有友情之外的感情,還是有點酸溜溜的啊,真是女人如手足,姐妹如衣服。
手足走了,她這件衣服也得走了。
邁出門外,殷笑梨腦子裡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個念頭:木枕溪的那些信是寫給肖瑾的吧?既然肖瑾還沒有放下她,怎麼不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