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嚇了一跳忙回過頭,看見那貴人挑開簾子露出蒼白的臉,對她說:“你去燒些熱水,等會兒替你們夫人清洗清洗。”
翠翠像個無頭蒼蠅,慌忙應了一聲,光著腳就跑出了門外。
院子裡的長守和平安已經醒了,警惕地來到房門口,卻聽屋內的貴人說:“彆進來,關上門。”
他們兩個人頓在門口,應了一聲是,將門拉了上,麵麵相覷,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又見院子裡的翠翠邊打水邊哭,像是嚇壞了一下,也不好意思光看著,忙上前幫她打水生火。
房間裡隻剩下喬紗的嘔吐聲。
他坐起身,看著那張簾子,和地上的嘔吐物,一聲也沒吭,她吐得厲害極了,到後麵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隻在乾嘔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止住了吐。
他聽見了她的哭聲,低低的,悶悶的,像是壓不住地悶聲哭著。
是痛嗎?還是難受?
昏暗的房間裡,他輕聲開了口:“夫人是難受嗎?”
她的哭聲止了一下。
他看見她忽然挑開簾子,隻穿著單薄的白色裡衣,光著腳快步朝他走了過來。
她已經將自己擦得乾乾淨淨,蒼白的臉上隻有淚痕。
“夫人好些了嗎?”他安安靜靜地問她。
她找什麼似的從桌子上拿起了她卸下的簪子,又衝回他麵前,伸手抓住他的脖子,眼神又冷又崩潰,“我要殺了你。”
他沒有動,靜靜地看著她,她此時此刻真像是一個瘋子,像他一樣早已崩潰、卻還活著的瘋子。
“夫人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他的喉嚨貼在她的掌心下,她的掌心那麼冰,反倒襯出他的溫度來。
她站在他麵前,眼淚又流了下來,可她沒有哭,她隻是在掉眼淚。
她說:“我不喜歡這裡,不喜歡這具身體,我不想這樣。”
她不想這樣,她討厭自己這個樣子,痛苦、嘔吐、又臟又臭、隨時隨地地嘔吐,失去所有尊嚴和體麵。
她不想這樣。
她寧願死了。
“宿主您冷靜一點,他不一定是男主,您殺了他萬一結束不了任務,您要怎麼辦?”101慌忙道,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宿主在蘇裡亞世界裡,麵對瘟疫時的崩潰情緒了。
她不想冷靜,她知道她現在像個瘋子,不,她早就瘋了。
當初在現實世界裡,她幾次尋死,最終為了苦苦哀求她的父母,努力地活下來,去治療,去一次次住進醫院。
沒有人知道,她早就瘋掉了,痛苦讓她瘋掉,嘔吐、插尿管、大小便無知覺讓她瘋掉。
沒有人知道她崩潰過多少次,沒有人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有多開心,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她恨極了,恨極了拉她進入係統的主神,恨極了又將這些痛苦帶回給她的亞蘭。
他就是要折磨她,看她崩潰,她不想這樣,不想這樣……
她喉嚨裡又像是反酸一般堵了一下,她更緊的掐住了他的喉嚨。
他依舊那麼溫柔平靜,仿佛不痛一般,對她說:“如果殺了我,可以結束夫人的痛苦,那夫人就殺了我吧,反正……”
他貼在她掌心裡的喉結輕輕聳動,“我也早就不想活下去了。”
他輕輕對她笑了一下。
喬紗看著他,他的臉上無悲無喜,安安靜靜地等著她動手,就像是在小黑屋裡,他臟兮兮地靠在櫃子裡時一樣,他會痛苦嗎?
她忽然想起,亞蘭曾經問她:你也會傷心嗎?
會的。
隻是傷心、痛苦多了,她就看起來不會傷心了。
他也會痛苦吧,隻是太痛苦,反而看不出痛苦了。
他忽然抬起手,用拇指輕輕蹭掉了喬紗的眼淚,安靜地說:“如果殺了我可以結束夫人的痛苦,我很樂意。”
喬紗沒有動。
房門突然被推了開。
“貴人!”平安和長守立刻便要上前來出手。
榻上的他卻冷聲說:“出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夫人……”翠翠端著一盆水也嚇呆了站在門口,愣愣地掉著眼淚叫她。
夜風吹進來,將喬紗吹得打了個冷顫,她看著他,泄氣一般鬆開了手。
她沒有力氣地坐在了椅子裡,眼淚不知不覺地往下掉,她不知道和誰說,她現在冷極了。
就像她活著時沒有辦法一次次和人訴說她的痛苦,愛她的人會勸她撐下去,忍一忍。
聽多了,就沒有人再想聽了。
他在榻上輕輕咳嗽。
翠翠端著盆匆匆忙忙進來,哭著跪在了她跟前,慌亂地問她:“夫人您怎麼了?您不要嚇奴婢……”
“翠翠。”榻上人啞聲叫了一句,抬手將一條毯子遞給了她:“夜裡山風涼,她穿得太單薄了。”
喬紗坐在裡麵,低下頭忍不住喉頭發酸地哭了。
翠翠用毯子裹住她,哭著替她擦眼淚,揉著她發僵的手,一聲聲叫她:“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翠翠跪在她腳邊,擰了溫溫的帕子替她擦臉,擦手,又去托起她臟兮兮的腳,那褲腿上還沾著她嘔吐的穢物。
她慌忙縮了一下,不想讓翠翠碰,翠翠卻更慌了,硬要捧起她的腳來看,“您的腳也痛嗎?傷著了?”
她喉頭裡堵得厲害,隻對翠翠搖頭,哽聲說:“太臟了。”
太臟了。
她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看翠翠,小小的姑娘哭成了淚人。
她鼻頭酸得厲害,低著頭掉眼淚,喃喃自語一般說:“我又臟又臭……”
-----
又臟又臭。
床榻上的人看著喬紗。
她坐在椅子裡,沒了半點得意、驕縱和耍心機時的洋洋得意,她像是一個脆弱孤獨的小姑娘,坐在那裡難過地說,她又臟又臭。
她嘔吐時會崩潰哭,會讓翠翠出去,他想不止是因為她疼,她難受,而是因為她不想讓人看到她那樣。
看到她,又臟又臭。
這一刻,他竟然與她共情,膝蓋上的痛一陣陣傳來,沒有感受過的人不會明白,最痛苦,最折磨的,不是疼痛。
是他變得又臟又臭,無法自理時的自我厭棄。
他覺得,他不再是一個人,當他被抱上馬車、抱上輪椅時,他的驕傲和自尊被一次次碾碎,早已不複存在。
他活著隻是為了報仇,為了救出那些護著他淪陷在宮中的人。
他看著眼前的她,就像看著他的同類。
原來這世上早已崩潰的瘋子,不止他一個。
“不臟,夫人一點也不臟。”翠翠哭得止不住,她從沒想過那麼愛漂亮,愛乾淨的夫人會說出這種話,她的心都碎了,“奴婢替您擦乾淨,擦乾淨就不臟了。”
夫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失去力氣的木偶娃娃一樣,任由她擦洗,她的心裡就更難過了。
翠翠隻好低著頭仔仔細細地替她洗乾淨褲腿,用力地洗乾淨。
夫人忽然伸手托起了她的臉,紅著眼眶對她說:“剛才趕你出去,你彆生我的氣。”
翠翠一下子繃不住地抱著夫人哭了起來,她怎麼會生夫人的氣,夫人打她罵她,她也不會生氣,隻求菩薩保佑夫人無病無災,再不要這樣痛苦了,她願意代替夫人生病。
-----
外麵站著的長守和平安,聽著裡麵的哭聲,更是摸不著頭腦,那位夫人怎麼了?怎麼突然發瘋了一樣要殺人,又突然哭得像個脆弱的小姑娘?
而他們貴人,居然不生氣?
何止不生氣,沒過一會兒,翠翠就抱著被穢物弄臟的床單被褥出來交給他們,說他們貴人讓他們洗乾淨。
又抹著眼淚進去收拾屋子。
兩個人抱著床單被褥,就聽見房間裡,他們貴人聲音好不溫柔地說:“夫人若不嫌棄,今晚就和我一起睡吧。”
平安瞪大了眼睛。
長守也吃驚,他們貴人從前可是被人碰一下衣袖,就要燒掉一件衣服的怪……貴人。
現在居然屢次和這位謝家小夫人,同床共枕。
乖乖,這位謝家小夫人到底是掌握了什麼驚天大秘密,翻身的法寶,能讓他們貴人犧牲如此巨大,連色相都用上了。
------
房間裡,他靜靜地等著喬紗回應,不知為何心裡竟在想,他的傷口沒有臭味吧?
她會嫌棄他,又臟又臭嗎?
就像在那間屋子裡一樣,她毫不掩飾嫌棄地捂住鼻子,對他說:又臟又臭。
可她隻是點了點頭說:“我沒有什麼好嫌棄的。”
他看著她,心中莫名其妙收緊,他不太喜歡看到她這副樣子,他喜歡她得意洋洋地和他鬥心機,乾脆利落地殺掉他。
昏暗中,她把毯子遞給翠翠說:“你用衣服和被子鋪一鋪,今晚先湊合睡。”
翠翠擔心地看著她,一麵覺得夫人和個男人一起睡,是不是太不好了?
可一麵又覺得,夫人已經這麼難受了,總不能讓夫人和她一起睡硬板床。
翠翠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那位貴人,心裡想:算了算了,名節在這一刻算個屁,夫人隻要能舒舒服服,開開心心就好。
反正那貴人雙腿殘疾,那副樣子也不能對夫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