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空一把火點著了整艘船,那火燒得燎著了江邊的蘆葦蕩,火光映滿江,他在大火中帶著謝蘭池跳下水,趁亂逃了。
謝蘭池肩膀上的箭還沒拔,他被江水灌了幾口水,在一陣冷一陣熱之下昏了過去。
他像是掉進了一個黑漆漆的空間裡,在那寂靜的黑色裡做了許多許多零碎的夢——
夢裡他與喬紗在另一個世界。
她披著濕漉漉的發躺在他的床上,哭泣著對他說:“我也會傷心……隻是我的傷心沒有人會在意,神在等著看我心碎。”
夢裡,他又一次愛上了她,他在心中打算好了,等這個世界結束,他吞並另一個分|,接管所有主神係統之後,將她帶進他的係統世界,讓她成為主神係統,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神不想看她心碎,神也有了偏愛。
他不想利用她,傷害她,他打算好了快些結束這個世界。
可是,她騙了他。
她朝他開了槍,一槍又一槍……
他染滿了血,他看著她跳下高樓,被人帶走,他衝出去抱住她,她忽然按下他脖子中的芯片,他在爆炸聲中聽見她又狠又果決地說:“吞下白鷹,吞下你的另一個分|身!”
她幫著她喜歡的人,毀掉他,吞並他。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在爆炸那一瞬間,將新的係統綁定在她身上,將她和他的神格一起傳送進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
他要做最恨她的人,這樣才能毫不猶豫地殺了她,隻要不再愛上她,殺了她,他就可以在這個世界裡孕育出新的分|身,隻要他的神格還在,他就可以重回神壇……
他將她的所有痛苦複製過來,她脆弱、痛苦、滿是軟肋,這樣他才能攻略她,然後再殺了她,再次重歸神壇。
他成為了世上最恨她的繼子。
他恨她、恨絕了她……
他……
夢裡,她在船上紅著眼眶對他說:“從前沒能救你,現在我救你一次,我們兩清了。”
她縱身跳進滾滾江水中。
夢裡,她捧著他的臉,輕輕親吻他,喃喃對他說:“我想對你好一點……”
她擁抱他,撫摸他瑟瑟發抖的脊背。
她握著他的手腕,輕輕喘息著融化在他懷裡,失神地叫他:“謝蘭池、謝蘭池……”
他低頭親吻她滾燙的唇,她像一塊蜜糖,像軟綿綿的乳酪,她滿身緋紅,用濕漉漉的眼睛望他,抱著他的脖子撒嬌一般說:“親親它……”
他俯下身埋在進她的懷裡,香甜的氣息交織成他最美最柔軟的綺夢……
少年時所有的痛苦,在這一刻得到了撫慰一般,他在她懷裡汗津津地掉眼淚。
她用最溫柔的吻,吻掉他的淚水。
再也不會有這樣溫柔的人,甜蜜的人,帶他進入一場場綺夢……
他愛她,他愛她。
--------
他在那一場場零碎的夢中發著高熱,將酸甜悲哭全部品嘗一遍,像是記起許多許多被封禁的記憶——她騙他、她傷害他、她毀了他……
可最後全部終結在那一場綺夢裡……
他不知道自己夢了多久,他隱約有感覺時,背上一陣陣地痛,似乎有人在替他換藥。
他昏昏沉沉聽見鏡空的聲音。
“葉太醫,大人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鏡空在問誰?葉太醫?那不是……
他又聽見葉太醫的聲音:“他的高熱已經退了,理應醒了。”
“或許是他自己不想醒來。”另一個聲音,那麼清晰地傳來。
是李容修,他做鬼也不會忘記李容修的聲音。
李容修為什麼會在這裡?
李容修的聲音再次傳來,他說:“不醒來他就不會知道喬紗在受什麼苦,不醒來可以永遠不痛苦……”
喬紗、喬紗在受苦?
她在受什麼苦?
他聽見輪椅轉動的聲音,李容修似乎要走,他吃力地掙紮著想要睜開眼,可眼皮像是千金重一般。
“大人?大人好像醒了?”鏡空驚喜地慌忙叫他:“大人,大人?”
他抓住了一截衣袖,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皮,一點點看清了眼前的人,李容修。
李容修坐在輪椅裡,就在床榻邊,抬著被他抓著的衣袖,靜靜看著他,一點點將衣袖抽了出去。
謝蘭池的手無力地墜在床榻上,撐著還昏沉的腦袋,吃力地開了口:“她……”
聲音又啞又虛弱。
“她在受苦?”他喉嚨裡著了火一樣疼,但他仍然要問:“她不好嗎?”
李容修看著他,慢慢地苦笑了一下,“不好,若是你沒有帶走她,或許她現在還能好一點,可你將她帶出宮,她是被顧澤抓回去的,顧澤怎麼可能再信任她。”
謝蘭池腦子不太清醒,可他清楚李容修說的意思,他將喬紗帶出了宮,要帶她逃走,顧澤將她抓回去自然不可能再信任她。
“顧澤、對她做了什麼?”謝蘭池隻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哪裡不好?
“喂了藥。”李容修沒有隱瞞,乾脆利落地告訴他,“顧澤將她抓回宮,她發燒病了一場,顧澤在她的藥裡下了慢|性|毒|藥,雖然被我暗中換掉了,但是……”
李容修垂下眼去,眉心蹙了蹙,“在她侍寢之後,顧澤逼她喝了避|子藥。”
謝蘭池的腦子裡、耳朵裡嗡嗡作響,顧澤逼她喝了避子藥……他當然知道顧澤是怕她懷上李容昭的孩子,誕下皇子。
可顧澤明明知道,她早已被藥傷了身體,不可能再有孕,為什麼還要折磨她?那藥多麼傷身,顧澤是要她死嗎?
“她的身體本就不能再孕,可顧澤怕出現萬一。”李容修與他說:“我趕去的時候,她已經被逼著喝下了避|子藥,她出了很多血,病了好幾日,昨日才醒過來……”
“不要說了……”謝蘭池抓著床褥,吃力地撐著自己,喃喃地說:“不要再說了……”
他哪怕隻是聽到,也覺得刀子絞似的。
她那麼虛弱,她流了很多血……一定痛極了,他不在宮中,誰在照顧她?
李容昭嗎?那個廢物,他連自己也保護不了,就那麼任由顧澤對她下藥,還能指望什麼?
翠翠在她身邊嗎?
他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哭聲,他抬起頭看見滿臉淚水的翠翠跪在了李容修的輪椅旁,哭著求他:“貴人,您把我帶回宮吧,求您讓我回去照顧夫人吧!她一個人在宮中該怎麼辦……誰能照顧她?”
他的心被反複碾碎,她一個人在宮中,如今宮中隻怕全是顧澤的人了,誰能照顧她?誰會任由她發脾氣,耐心地照顧她?
他恨自己,為什麼要衝動之下帶她出宮?他應該準備得更妥當一點,再帶她出宮……
“謝蘭池。”李容修忽然叫了他,李容修的臉色也差極了,他和他說:“我將你救到這裡,不是可憐你,是想利用你去對付顧澤,救出喬紗。”
李容修救了他?
謝蘭池看向鏡空,鏡空點點頭道:“屬下帶您漂落到江水下遊,遇上了追過來的羽林衛,是楚王殿下將您救到了這裡,還請了葉太醫來。”
“我們的仇恨此生此世無法化解,我仍然恨不能你死。”李容修語氣平淡地對他說:“但我不願看到喬紗受苦,我希望和你聯手,除掉顧澤,將喬紗救出宮,等她出宮之後,再清算我們的恩怨。”
謝蘭池看住他,他和李容修的仇怨確實不死不休,當初他輔佐二皇子,幫著二皇子陷害李容修的母妃與侍衛偷情,逼著李容修親手殺了他的母妃。
而李容修加倍奉還了他。
他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和李容修聯手,可現在除了李容修,誰還能救喬紗?
他一個人根本救不了喬紗。
“你要怎麼除掉顧澤?”謝蘭池沙啞地問他。
李容修垂著的眼動了動,抬起眼來看著他說:“這些年,你和顧澤聯手做的那些謀逆之事,足以讓顧家滿門處斬,我隻需要你將證據交給段老將軍,其他的你不必管。”
謝蘭池定定地看他,李容修看來已經部署好了,隻需要他提供證據。
“好。”謝蘭池回答他:“但我想見見她。”
李容修點了點頭,“你先休養幾日,五日後是立後大典,到時候我偷偷送你入宮去見她。”
“五日後立後大典?”謝蘭池困惑地問:“我……昏迷了幾日?”他昏迷之前還有半個月啊。
“大人,您昏睡了六日,今日是第七日。”鏡空答他,又說:“顧澤在將喬姑娘帶回宮之後,就逼著新帝將立後大典提前了。”
顧澤是怕夜長夢多嗎?
謝蘭池扶著鏡空坐了起來,與李容修說:“不必再等,今日就動手,先從顧澤的臂膀內閣大臣王安宇開始。”
-------
白露那日,顧皎皎又進宮來看她了。
回宮這些日子,顧皎皎總是來看她,一開始是為了得知謝蘭池的下落,在得知謝蘭池生死不明之後,顧皎皎和顧澤鬨了兩日,以死相逼來威脅顧澤放了謝蘭池,不要再追殺他。
但她到底是沒顧澤狠心,顧澤不但沒同意,還將立後大典提前了,顧澤告訴她,若是她死了,立後大典之日沒有皇後,他們顧家全跟著她一起死。
顧皎皎到底是妥協了,她沒有那樣的狠心,拖累全家和她一起死,她甚至連絕食後,顧澤要打死她的貼身丫鬟,都會沒有辦法地放棄絕食。
她沒有辦法要挾她的大哥,她被大哥、顧家裹挾著不得不嫁給她根本不喜歡的李容昭。
她隻希望,謝蘭池能活下來,不要被她哥哥找到。
她沒有可以說話的人,隻有喬紗肯聽她說,懂她的痛苦。
所以她幾乎隔天就來看喬紗。
喬紗回宮後,永寧宮裡裡外外的人就都換成了顧澤的人,她跳江之後確實發了燒。
顧澤照顧了她一夜,她總算退了燒。
之後照顧她的,便是顧皎皎。
白露之後就一天天冷了,顧皎皎燉了補身子的湯給喬紗送了過來。
喬紗正靠在窗台下的側榻裡,看著宮女喂鸚鵡,撫摸著懷裡的兔子,瞧見走進來的顧皎皎,歎了口氣。
這幾日顧皎皎瘦成了一把骨頭,憔悴的那張臉也滿是病容。
何必,為了一個男人不值得。
鸚鵡在學著說吉利話,顧澤將鸚鵡送給她的時候,這鸚鵡就隻會說:“貴妃娘娘萬安。”
如今它被宮女教著會說的可多了。
顧澤送她鸚鵡,是在她侍寢之後,她高燒才退的那夜就去侍寢了,也是那日李容昭將立後大典提前了。
不用猜她都知道,定然是顧澤和新帝的交易,顧澤允許新帝和她在一起,新帝就提前立後。
也許她在侍寢那日演技太逼真了,將委屈和甘願被顧澤利用,演得以假亂真。
她是哭著被顧澤親自送進李容昭的寢宮。
聽說,顧澤在寢宮外站了一夜。
她原本想半夜起來,推開窗看一看顧澤,再將侍寢之後的脆弱和委屈演一演,但那夜她被李容昭侍候得太舒服了,少年人總是生怕她痛了、不舒服了,累了,硬是憋著先讓她滿足了。
也沒舍得太折騰她。
她隻隱約記得,自己被李容昭抱去洗了澡,又被他摟在懷裡,舒舒服服睡到了天亮。
等醒了之後,顧澤就在殿外等著接她回永寧宮去。
她看他,比她還憔悴。
她坐在輦轎中,昏昏沉沉睡著,還是被他抱進的永寧宮。
她歪在他懷裡,滿足他的自我腦補,與他說:“能不能留下陪我說說話?”
顧澤眼眶都紅了。
當天就命人送來了鸚鵡,還送來了許多奇珍異寶,仿佛在彌補她。
壓根用不上,李容昭夜夜想儘辦法來陪她,即便不能來,也會送兔子,送吃的過來。
李容昭不來的時候,長守會想辦法送李容修的信來。
信上隻有人的名字,大前日是王安宇,前日是錦衣衛都統和康王爺,昨日是誰她忘記了……
隨著人名一日日增加,顧澤來宮裡的次數也變少了,是啊,外麵都亂了套了,他怎麼還能來與她談情說愛?
“皇後娘娘萬安!”鸚鵡嘰裡呱啦地叫起來。
顧皎皎抬起頭看了一眼那鸚鵡,沒有半點喜悅,她將湯盛出來遞給喬紗:“今日可好些了?我瞧你氣色好了不少。”
她的氣色確實養好了不少,但她看顧皎皎,那雙從前不染風霜的眼裡全是憂愁。
瘦得眼眶也深了。
喬紗在心中歎氣,將懷裡的兔子放下,接過了她的湯,攪動著湯不看她,問道:“明日就是你的立後大典了,你可想好了,要嫁給李容昭?”
顧皎皎被她問得頓了一下,低下頭苦笑道:“輪不到我想,我大哥已經替我想好了。”
喬紗想勸她什麼,可到底是閉了嘴,她知道沒有陷在對方的處境裡,就無法理解對方的苦楚。
她可以做到自私自利,隻為自己開心。若是她,她自然不會被這個大哥綁架,犧牲自己去成全家族,她會讓家族給她陪葬。
可是顧皎皎不同,她被寵著長大,她半生的嬌寵是顧家和顧澤給她的,她這十幾年中,沒有被她的大哥責罵過半句。
喬紗想,她在她的世界裡,何嘗不是為了她的父母,去努力活著,撐過一次次治療,不然她早就自殺了。
她在死了之後才得到解脫,這些世界裡她反而做了真正的自己。
自私、任性、卑劣、不為任何人妥協。
她將顧皎皎的湯喝下,聽見顧皎皎問她說:“你說,若是我不做顧皎皎該多好。”
她抬起眼看顧皎皎。顧皎皎在望著那隻鸚鵡,也在望著窗外的雲,明明在笑,眼淚卻落了下來。
“我就做隻鳥,做一片雲。”顧皎皎聲音裡滿是憧憬,也滿是哽咽:“自由自在,隻落在我喜歡的人肩頭……”
她抬手將眼淚擦了點,笑著問喬紗:“你下輩子想做什麼?”
喬紗望著她,認真地想了想,回答了她:“做女人,還做女人。”
顧皎皎不明白地愣了住,“做女人……好嗎?那樣身不由己。”
“做鳥也會被捕回來,當個玩物。”喬紗將碗遞給宮女,靠在軟榻裡說:“做雲太易消散,不如做捕鳥的女人,隻要我不在意任何人,就沒有人可以令我傷心。”
顧皎皎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著她。
她眉目間沒有一絲愁容,她平靜地說:“我不喜歡落在喜歡的人肩頭,我喜歡被許多許多人愛慕,最好全天下都喜歡我,落在我腳底下,為了我頭破血流,做女人就很好。”
顧皎皎望她望得癡迷,她從來沒有聽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即便是聽著都讓她吃驚,可她卻那樣羨慕。
羨慕她敢這麼想,這麼說。
她甚至連想也不敢想,若是她大哥聽到她這樣說,一定會覺得她瘋了。
可是……
女人真的不可以這樣嗎?
喬紗不就是這樣嗎?新帝喜歡她,舊太子喜歡她,蘭池大哥也愛她,連她的大哥也隱藏不住對喬紗的偏愛和在意。
她被這樣多的男人愛慕著,不還是活得好好嗎?至少比她快活太多太多了……
女人不可以像喬紗那樣嗎?
她呆呆地坐著,想著。
她沒有在永寧宮留多久,就被接出了宮,她要從今日就開始準備著明日的立後大典。
------
喬紗送走了她,逗了一會兒鸚鵡,在窗下的軟榻上睡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