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選秀宮裡沒添什麼新人,唯一進宮的一個是早就定下的仁孝皇後之妹,也就是未來的平妃赫舍裡氏,敏若瞥了一眼,胸前的牌子上寫明她的名字為“書芳”。
取這名的人多少帶點不走心。
小丫頭年歲不大,還不到敏若的胸高,生著一雙水杏般的圓眼睛,黑白分明水潤潤小鹿似的,怯生生的站在那,肉眼可見地比身邊的秀女們矮了不知多少頭,也稚嫩了許多。
敏若最招架不住小孩子和小動物——這孩子兩樣都占全了。
她於是在心裡默默問候了把小姑娘送進宮的赫舍裡家男人一番,轉頭看了佟皇貴妃一眼,決定如果佟皇貴妃還是板著張臉的話,她就開口安撫一下小姑娘的情緒。
然而大概再端方威嚴的人對小孩子也是板不住臉的,即便是今日一力要拿起皇貴妃威嚴的佟皇貴妃,此時也不由輕柔了幾分語氣,隨意問了兩句,便示意留牌子。
——這是早就定下的。
赫舍裡·書芳規規矩矩地行禮謝了恩,敏若見她怯生生又規矩得體的模樣,心裡不禁升起些憐惜。
然後就隻剩下指婚各家的了,這些都屬於佟皇貴妃的活,敏若隻需要坐在邊上發呆。
選秀一選一整天,敏若與佟皇貴妃的晚膳是在絳雪軒裡解決的,太監們垂頭恭進食盒,檀木紅漆雕福壽八仙圓桌上擺著二人的禦膳房份例菜色。
二人落了座,才拾起筷子,敏若剛端起膳房進的一品官燕呷了一口——現在膳房的風格還很後金,湯飲非常有舊時風格,什麼酸菜野雞湯、酸菜大骨湯換著花樣地上。
敏若私下裡覺著皇宮一年大概能吃掉幾千缸酸菜,她在宮裡連續吃了快半個月,實在是吃傷了,每天算著亞硝酸鹽的攝入量,就怕活到九十九的養老目標還沒達成先得癌症了。
這時代大夫能治癌症嗎?
敏若決定還是惜命一點,這段日子都是吃小廚房更多,今兒在佟皇貴妃跟前也不好囂張到明目張膽地開小灶,隻能吃膳房的夥食。
比起亞硝酸鹽快樂湯,正膳裡頭喝燕窩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敏若心裡默默吐槽膳房手藝如此怪不得康熙後來也自己搞小灶,忽然聽佟皇貴妃道:“也不知六阿哥的病好些了沒有……德嬪一貫與毓妹妹你親近些,妹妹可知道?”
“我身在西六宮,算起來還不如您與德嬪離得近些呢,您都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敏若一心兩用,一邊掃著桌上的飯食,一邊應對佟皇貴妃。
佟皇貴妃輕輕笑了笑,可以笑意不達眼底,“倒也是了……我隻是瞧這段日子德嬪都沒有來景仁宮瞧瞧四阿哥,想來六阿哥的身子是還沒好。哪日妹妹你見了她,好勸勸她,四阿哥這幾日總是啼哭不休,想是想念她了吧。”
“母子連心,德嬪為了六阿哥的身子日夜不安,怕是四阿哥也有所感。”敏若握著筷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佟皇貴妃,佟皇貴妃一噎,敏若於是換了張笑眯眯的臉,“用膳吧,下午還有秀女沒看呢。”
佟皇貴妃笑容僵了一瞬,頭一次想用一個不大文雅的詞彙來形容人。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滾刀肉”嗎?
如果敏若知道她這個想法,敏若大概會告訴她,“滾刀肉”形容的是切不動、煮不熟、嚼不爛、橫豎無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1。
而她雖然一般情況下都非常俱有這幾個鮮明而優秀特質,但這會她自認自己應該是聰明敏銳充滿大智慧的人設。
佟皇貴妃顯然也不知道她心裡是這樣認為自己的。
敏若垂頭給自己夾菜,心中哀歎:美人美則遠矣,可惜花裡帶刺,靠近不得啊。
但願試探隻此一回。
動腦子真累,想回去躺著……
禦膳房的菜式現在還比較偏早年滿族風格,敏若被兩代大廚養出來的胃口儼然不大吃得慣,略用了兩口便撂下了筷子,希望下午佟皇貴妃能夠速戰速決。
早點回去,好叫烏希哈給她做點好的吃。
蘭芳對這種言語機鋒的敏銳度不高,略咂摸出皇貴妃的話有些不對味,但又想不清是在那,隻看蘭杜當時變了一瞬的神情覺著大概不是什麼好應對的,但見敏若雲淡風輕的樣子,心裡又驕傲自豪了起來。
仍然不懂其中關竅,但看得出敏若應對得很輕鬆。
下午選秀選得波平浪靜的,敏若吃完飯有點犯困,坐在那倒還是端方得體儀態萬方的樣子,叫旁人看不出深淺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這會看前頭的秀女眼睛都快重影了。
轉頭看一眼,佟皇貴妃倒仍是端端正正神情威嚴的模樣,瞧著精神不錯,還不時與秀女交談幾句,實在是令人佩服。
這就是事業批的實力嗎?
這邊選了一天散場,敏若回去時烏希哈早聽了傳信,給她備了魚片油潑麵。
手擀的寬條麵順滑筋道、碗底鋪了糖鹽醬油青蒜葉等調味料,片得薄薄在滾水裡燙熟的魚片淨白微卷如一朵花的模樣,覆在麵上,另有切得細細的醃紅蘿卜絲與芥菜絲調味調色,魚片上點了一勺紅油辣子,白紅綠三色交錯,煞是好看,滾油一潑,調味料的香氣迸發出來,衝人誘人。
一旁還有一甌點著金桂花的鹵梅汁,酸甜解膩,配著油潑麵一起吃最好。
敏若回到宮裡卸掉釵環,看到這碗麵好像一下就活了過來,優雅而不失速度地先填飽了自己的肚子,然後為了小命著想,不想吃完就睡,乾脆帶著蘭杜蘭芳去後頭遛彎。
她一般不在後殿用膳——由於先後妹妹的囂張地位,她一個人住著偌大的永壽宮,永壽宮還保存著當年先後住的時候的格局,後殿是作為寢間與私人領域的存在,敏若不習慣在臥室裡吃飯,就還如在莊子上時一樣,將飯桌設在了前殿。
所以吃完飯的去後頭遛彎指的當然是前殿與後殿間架著的那塊空地,這段日子在她的辛勤耕耘下(主要是動嘴指揮下),這塊地已經與舊時大不一樣。兩個青磚圍成的方形小花壇(其實是菜地)分左右坐落在當地,中間布置了葡萄架子,埋好了移植來的葡萄藤,也不知明年能不能結果子。
青磚圍成的小菜壇坐落在這朱牆琉璃瓦的宮殿中,顯得莫名地樸素。
前殿因為是她日常起坐寫字讀書的地方,為了保證視野,沒有種植高的花木也沒搭架子,隻移植來了兩顆石榴樹在殿門廊下兩旁,入門繞過影壁,左右的地方則是梔子與金桂。
前殿庭前照樣砌了花壇,這個不用來種菜——前殿畢竟是門麵,她要是把前後都種上菜,宮裡人私下再給她封個“種菜貴妃”什麼的,那她豈不是真與牛痘莊相稱了?
她決定還是保持一點風雅風格,前麵的花壇還是留來擺花吧。
她從宮外帶進來幾盆養了三四年的心肝茉莉、山茶,如今就在偏殿中適應環境,準備越冬。
在宮裡種菜純粹是為了一點退休情懷,君不見退休老人三大愛好:種花、種菜、養鳥。
敏若沒那個養寵物的愛好,就隻種花種菜了。
這北京一環裡未來寸土寸金還買不到、一點都不小的院子被她一點點拾掇了起來,想來等到明年夏秋,這裡便是另一番生機勃勃的茂盛景象了。
後院裡現在還沒什麼可看的,敏若溜達了兩圈就到偏殿裡去看她的寶貝心肝肝——那幾盆從宮外帶進來的茉莉、山茶。
彆的都可以在宮裡再養,這幾盆是她養了數年的,實在不舍得留在宮外。
偏殿裡頭隻有她與隨身的蘭杜蘭芳和見她回來連忙迎上的兩位嬤嬤,敏若彎腰用特意留下的冷茶淺淺潤茉莉花土,蘭芳這會終於低低道出了她的疑惑——主要是她剛才真沒聽懂佟皇貴妃和敏若打的機鋒。
敏若剛才就發現她茫然的樣子了,這會終於聽她問出來,回頭笑看她一眼,示意蘭杜將方才佟皇貴妃說的話複述一遍,果然兩位嬤嬤臉色大變。
雲嬤嬤忙問:“咱們主子是怎麼答的?”
蘭杜道:“咱們主子說許是四阿哥與德嬪娘娘母子連心。”
雲嬤嬤頓時鬆了口氣,見蘭芳疑惑不解的模樣,為她解惑道:“佟皇貴妃這話是看咱們主子年輕故意如此說的,若是咱們主子無知無覺地應了、或者沒答複好,就是認下了德嬪不慈,隻關心六阿哥而全然不在意四阿哥。
本來主子在宮裡交好的嬪妃就不多,各宮都在試探主子的深淺,德嬪娘娘與主子的見麵三分笑是從先後那來的,交情也不深。佟皇貴妃從德嬪這找突破,正是一石二鳥、一箭雙雕的好計謀。若是成了,先是德嬪承了‘不慈’之名,咱們主子也或落下年輕莽撞心思粗淺的名,一來與德嬪交了惡,與各宮也留不下好處。”
趙嬤嬤麵帶憂色地看向敏若,“佟皇貴妃怕是來者不善,咱們要不要……”
“雲嬤嬤說出了兩點,卻都是建立在我入套的基礎上。但在此之外,還有一點,是嬤嬤沒有說到的。”敏若仔細觀察著茉莉的枝乾,口中緩緩道:“佟皇貴妃也在試探我的深淺,她被我岔開話題沒有繼續說下去,就說明她並沒有與撕破臉皮的意思,而是在試探我有幾分斤兩,好確定往後怎麼對待我。”
她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手背在身後,活脫脫一公園老大爺的姿勢慢吞吞地巡視查看幾盆花,“經此一事,她日後應當也不會招惹我了,就不鹹不淡地處著吧。同在宮中,撕破臉皮有什麼意思?不求處得多好,隻要明麵上過得去就是了,見麵三分笑,何必求交心。”
趙嬤嬤聽了還是不大放心,敏若隻能道:“那就煩請嬤嬤勞累著,近日警惕些了?”
趙嬤嬤點點頭,信誓旦旦地道:“主子您就放心吧!有我在,絕不叫人伸一指頭進咱們永壽宮裡。”
明顯鬥誌勃發。
得,又是一個事業批。
敏若這條鹹魚忽然感覺自己後背發涼,好在趙嬤嬤這人她卷自己卷同僚不卷上司,不然她想過安穩的躺平日子恐怕有些難。
不過敏若覺著趙嬤嬤多半是要白忙活了,佟皇貴妃是個聰明人,她應該知道這會針對敏若對她並沒有好處。
作為新上任的後宮當家人,她要做的應該是儘量交好後宮嬪妃,或者至少拉攏三四個聽她指揮的嬪妃,日後才好辦事。
而作為皇貴妃,她的職業任務應該是平衡好後宮,而不是與她之下位份最高的貴妃針尖對麥芒非要決出勝負來。
但這會不把趙嬤嬤的熱血找個地方消耗,她恐怕就要遭殃,所以還是給趙嬤嬤找點事乾吧。
敏若又在偏殿裡溜達了兩圈,決定——明天的選秀她死活都不去了!
天爺,這大選一選好幾天,每天都僵坐在那裡當個首飾架子,這明顯不是人乾事!
佟皇貴妃不是皇貴妃嗎?皇貴妃是做什麼的?統領後宮做事的啊!你做事不要拉著我,我隻是個小貴妃,我不管事,又為什麼要做事呢?
總不能你這邊試探我,那邊我還得陪你乾活吧?沒道理呀!
她為自己偷懶的行為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並非常直接地把這個理由告訴了蘭杜蘭芳與兩位嬤嬤,這四人對她的性格自然都是非常熟悉的,清楚她隻是在為自己偷懶找理由而已。
雲嬤嬤張了張口有心想勸一句,想起剛才敏若回來時累得一動不想動、一口氣吃了一大碗麵的樣子,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罷,懶就懶吧,誰規定宮妃不能懶了?如今看這樣子,沒準懶怠些,還真能平平安安富貴如意地活到老呢!
敏若眼角往窗外掃了一眼,覺得今天窗戶外麵那位對她的記錄應該是:貴妃於偏殿蒔花繞殿散食揚言選秀甚累明日定不複去婢皆無言隔日遂未至
至於剛才那番話會不會被記進去,誰知道呢?這些記錄究竟會不會被送到康熙的案頭,由康熙親眼看過,誰知道呢?
反正她知道康熙後宮這麼多人,光是出身高的目前就有佟皇貴妃、她與阿娜日三個,假設她們三個身邊都有一個這樣的人,那康熙難道真要在每天光是需要批複的折子就能把他淹了的基礎上,再給自己增加額外工作量,翻閱關於她們三個日常記錄的回報嗎?
他老人家也不累得慌。
可若是他不看,那他搞這幾個崗位是做什麼?做慈善,給宮裡增加就職崗位?
皇帝的心思她不懂,皇帝的心思你彆猜。
敏若嘖嘖搖頭,那邊四人一頭霧水地看著她,最終隻能將她的反常歸於今天實在是太累,以及佟皇貴妃的試探行為上。
敏若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她今天說了明日的選秀絕對不去了,隔日一大早晨就非常做作地演了一場頭暈目眩惡心難受,把中年帥哥太醫竇太醫招來給她把了個平安脈,又演戲演全套地叫竇太醫給她留了兩個養身的藥膳方。
然後順理成章地使人去景仁宮與佟皇貴妃道病。
派出的是永壽宮以及她個人的形象代言人蘭杜,蘭杜對外一貫是沉穩大方的形象,又是她的貼身大宮女,到景仁宮與佟皇貴妃回話正合適,不會顯得她怠慢佟皇貴妃。
那邊佟皇貴妃早早起來,梳妝更衣畢了,在桌前進早膳,聽說蘭杜來了,忙傳她入內,聽了她的回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