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被敏若壓著讀了二三年之乎者也的法喀行事還是沒有那麼莽的……或許。
他也就是在吳世璠從貴陽轉奔雲南的路上聯合幾個熟悉的、野心勃勃想要立功的勳貴子弟一路快馬輕騎,並被俘的清將傅弘烈裡應外合,率領數名綠營兵精銳,聯手將吳世璠綁了……綁了而已。
也沒對拖拖拉拉不愛乾事的八旗兵高層動手,就是跟他們友好地切磋然後把人掃落下馬導致他們在軍中威望大跌而已。
而已個屁!
敏若敢說,他要不是皇帝小舅子,要不是鈕祜祿家遏必隆這支的承爵人,他在邊關前線就能放冷箭被人弄死!
她看現在他也有點危險!
而且敏若想起這一年來法喀信中語焉不詳的消息,隻覺太陽穴直蹦,腦仁好像要直接衝破頭骨跳出來——這倆人是什麼時候勾搭到一起搞起京師前線裡應外合給八旗軍砍刀了?
不,應該說,法喀什麼時候背著她開始給康熙做事了?
按照原身的記憶,康熙本應在今年砍掉了大把敝師糜餉、誤國病民的前線將領,其中包括許多滿洲貴族統帥和以及八旗高層將領,甚至還有覺羅家的紅帶子,貝子、輔國公應有儘有,押解回京嚴加治罪,殺猴儆雞,前線軍風上下一肅。
同時調回在前線戰功赫赫統籌有功的安親王嶽樂,安排了能力平庸的彰泰到前線主理戰事。
但今年直到臘月裡了,康熙還是遲遲沒有動靜,敏若這段日子偶爾總是感到不安——為今生與原身前世記憶的出入差彆。
這下可好了,法喀的消息回來,她就知道出入出在哪裡了。
是這姐夫和小舅子兩個聯手憋著壞呢!
那原應誓死不降吳世璠,於今年罵賊絕粒而死1的傅弘烈,倒成了假意投敵與法喀裡應外合暗算吳世璠的同盟了!
還綁架吳世璠,威脅實際掌握政權的他嶽父也就是郭壯圖,還刻意放走吳應期挑撥吳應期與郭壯圖內鬥導致昆明內部政權動蕩——哦,這是安親王嶽樂操作的。
怪不得今年康熙這邊遲遲沒有動靜呢,這樣環環相扣的計謀,總不可能是一群熱血上頭的少年人臨時起意吧?
就傅弘烈假降這上麵就有操作難度,要說這是法喀自己一個人搞出來的她絕不相信。
那他最有可能的幫手是誰?是親自帶兵進入長沙揮師西南謀貴州、年邁精悍的安親王嶽樂,還是時下她眼前這位年將而立仍舊熱血沸騰的頭鐵帝王?
都有吧。
敏若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做出康熙想要看到的反應,也是作為一個聽到弟弟以身犯險卻建立大功的姐姐應有的反應——狂喜、擔憂……皇帝想看到的,她這裡應有儘有。
至於心裡給法喀安排了多少把雞毛撣子,那不是康熙應該知道的事。
小兔崽子長大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兩個每半個月一封信,這麼長時間半點口風都沒透給她。要不是有原身前世的記憶,她這會真得要懷疑法喀是不是重生了,或者說其實穿越的不是她,是法喀!
康熙對自己花費這麼長時間布置的一個局得到了如此成果儼然十分自得,阿娜日拉著書芳告退完全沒有打擾到他。
他對著敏若不好說太多戰局朝政,便說起了法喀,然後不可避免地,提起了先後。
敏若坐在那並沒有打擾康熙的激情吟唱,臉上認真誠懇地附和著他,心裡卻不可避免地擔心起法喀。
綁架吳世璠實在是鋌而走險,而法喀也確實在前頭得罪了太多人,哪怕她猜測出是康熙、安親王與法喀合謀,她也仍舊不能放心。
好在康熙還給敏若捎來了法喀的親手書信,在他激情吟唱施法一番之後,後知後覺地想起法喀給敏若的信,取出交給敏若,並道:“過幾日朕欲往鞏華城,你可要同去?”
敏若終於來了精神,正色應下,“願與皇上同往。”
康熙點點頭,“好,時間回頭再與你細說。乾清宮還有折子,朕晚上再來。”
敏若忙起身行禮道“恭送”,送走了康熙,四下裡瞧瞧,見雲嬤嬤、趙嬤嬤等人都是喜不自勝的模樣,便也彎彎眉眼笑了笑,道:“確實是好事……趁著宮門尚未落鎖,傳信出去,叫額娘明兒個入宮吧。”
“誒。”趙嬤嬤應了一聲,雲嬤嬤仔細打量著敏若容色,小心問道:“您是擔心小公爺嗎?”
敏若輕輕吐出一口氣,垂眸抬手按了按眉心,“是有些……你們都下去吧。”
她確實擔憂法咯,剛才聽到康熙說出“吉訊”的那一瞬間幾乎心臟驟停,聯想到的不是她往後又多了依仗的日子,而是法咯在前線的安危。
幾年相處下來,或許她早已真情實意地將法咯當做了她的弟弟。
就是這樣的認知,才叫她心緒愈發淩亂複雜。
經曆過皇後死時真切的悲傷,經曆過剛才下意識的擔憂與不安,她才真實地感覺到,原來她已在不知不覺間撿回了作為一個人給出信任、付出愛的本能。
這一點令她莫名地有些驚慌惶恐,又有些歡喜。
大概是驚慌於在此擁有了不能徹底為她所掌控的感情,歡喜於她的心、她的理智與靈魂,早已在她不知不覺間真正地從過去的陰霾中鑽出來,擁抱回了作為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悲哀於,她怕這份重新擁有的本能會在接下來幾十年的宮廷生活中再度被消磨乾淨。
她這幾年來,看似一直在輸出感情,不斷地對許多人釋放友好,其實卻是最吝嗇好感的那一個。就好像她與阿娜日這幾年來交往一直沒有停歇,入宮之後也順理成章地朝夕相見同入同出,看起來親近非常,但她卻不敢對阿娜日直接坦蕩表現出她真實的喜好與想法。
因為在開始一段友情之前,她就先為自己做好了保護自己的盾牌與隨時抽身、哪怕麵對背叛也能全身而退的準備。
阿娜日所知道的敏若,隻是她所願意叫人知道的她。她將所有的情緒、想法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可以毫無掩飾示人的,展示出去不會對她造成不利的,一部分是將永遠隻麵對她自己的。
這一點或許所有人都會有,但如她這般下意識地在做每一件事、說每一句話之前權衡利弊、下意識地防備身邊的所有人,夜裡身邊一旦有人就睡不著覺,明顯是不對勁的。
從前在宮外的時候還好,她習慣不留人守夜,蘭杜她們也不會有什麼異議,但入宮之後難免有不是自己獨居的時候,每次熬到半夜閉上眼睛眯一會就下意識驚醒的時候,她都會有一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就讓這罪惡的封建王朝,終結在我的手中吧(大霧,其實是想暗殺三十不到,雖然不太打呼嚕但是喘氣聲也很明顯的康熙)。
封建王朝她是終結不了的,皇帝沒了一個還有下一個,她要是舍身取義能成也就算了,明顯不能成,她還是得好好為自己的項上人頭考慮。
她很清楚這種狀態如果持續下去會影響她的心理,也因此在書芳湊上來的時候沒有選擇不著痕跡地疏遠——書芳和她第一世的小堂妹性格很像,眉眼間有幾分相似,年歲又相仿,偶爾在與書芳相處時她心裡會有幾分熟悉與安穩,就是因為這幾分相似。
但她的心理狀態又讓她注定不可能真心接納書芳並與書芳親近,她隻能將希望寄托與時間,希望漫長的平靜歲月能磨掉她心裡最深處的不安與下意識的戒備。
可敏若又十分清楚,隻要生活在皇權時代,她就不可能真正地放下戒備,所以這是一個矛盾命題,最終的結果隻可能是減輕,不可能是消磨乾淨。
而現在看來,她寄予希望的時間隻是附加項,真正有用的還是感情。
她在與法喀日複一日的相處中、在法喀對姐姐真心實意的關懷中被逐漸打動,也付出了真正的感情。
不是強求刻意養出的感情,是日積月累、水到渠成。
敏若閉眼隨意扯了兩個引枕摞起來靠著,寒冬雪地,宮裡已經燒起了地龍,她不大畏寒,沒死命燒炭,但殿裡也點起來了大熏籠來,還是很暖和。
她自認想開了一茬事——主要是鹹魚思維發作,又把“船到橋頭自然直”七個字提起來在心裡掛成了座右銘,實在是懶得再想那些鬨心事了。
傳到橋頭自然直,真是先人留下的至理名言啊!
敏若提筆在紙上寫下這七個字,決定把這張紙裱起來掛在自己的書房裡。
不,那樣太明目張膽了,還是擺在書案上。
明天舒舒覺羅氏入宮,她還有好一番心理工作要做。
想想就頭痛。海藿娜和法喀到底什麼時候能完婚呐!
舒舒覺羅氏並不是一個很好溝通的人,她有一套成體係的邏輯,在自己的邏輯世界裡活得非常快樂,仗著自己的邏輯時時刻刻無論做了什麼事都能理直氣壯的,從前隻有皇後能夠壓製住她。
皇後過世之後,眼見這位就要放飛自我,敏若迅速地往她頭上套了觀音大佛,把她忽悠出虔誠信仰來,尼姑庵的住持給力,這幾年與舒舒覺羅氏日夜論佛,功德箱的重量突飛猛進的同時,舒舒覺羅氏信仰的虔誠度也突飛猛進。
在這樣的基礎上,與她溝通就容易多了。
聽敏若說起法喀在前線立了大功,舒舒覺羅氏的第一反應是合掌念了聲佛,然後不斷念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法喀這回可算是光宗耀祖了,菩薩保佑啊!”
敏若看她一臉激動卻沒有要飄的意思,嘴裡念的都是在想自己的潛心修行終於有了福報,在心裡默默誇了尼姑庵的靜遠師太一句“靠譜”,決定回頭讓迎冬替她再給尼姑庵貢獻一吊錢的收入。
舒舒覺羅氏和菩薩捆綁銷售,對她而言隻值這個價,貴一文都沒有。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敏若還是軟聲對舒舒覺羅氏道:“如今咱們家能有這個福報,與額娘您這幾年的虔誠禮佛定然是分不開的,女兒心裡也替額娘高興。您看滿京城的貴眷夫人,哪個有您命好的,阿瑪當年戰功赫赫,姐姐貴為一國之後,如今法喀眼見要有了出息,往後您還有得被人羨慕的呢。”
舒舒覺羅氏被她哄得眉開眼笑,敏若卻語氣一轉,接著道:“請您千萬代法喀在菩薩麵前誦經祈福求保佑,他如今在戰場上,那上頭刀槍無眼地,萬一……”
舒舒覺羅氏被嚇了一跳,連忙合掌念了兩聲佛,點頭道:“我一定好好求菩薩保佑法喀平平安安地回來。他再成了婚,定然更穩重了,往後在朝堂上,他能立得住……我的兒,咱們娘倆後半生也就有了依靠了。有個得力的弟弟,你在宮裡頭定能順利輕許多。”
她拉住敏若的手,滿懷期待地道:“如今都圓滿了,額娘隻想在佛前好好為你姐姐祈禱,祈禱她來生再托送個富貴如意的好人家。也求你,能得個聰明伶俐的小阿哥。法喀的媳婦再入了門,我再求菩薩賜我個白胖聰明的小孫兒,額娘這一輩子也就算是圓滿了。”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有姐姐的庇佑,我在宮裡過得很好,額娘不必為我擔憂,多祈求法喀平安就是,這也是女兒如今唯一的願望了。”
至於皇後……先不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轉世輪回,哪怕真的有,恐怕皇後心裡想要的,與舒舒覺羅氏所要祈求佛祖保佑的是決然不同的。
還是彆讓舒舒覺羅氏給死了的皇後添亂了。
康熙後來告訴了敏若去鞏華城的日子叫她早做準備,其實也沒什麼好準備的,一身便裝、一頂備用的鬥篷,敏若走前忽然起意,臨時去禦花園折了一枝梅花,一路上縱使寒風徹骨,也一直握在手裡未曾放開。
自十三年仁孝皇後薨逝,從紫禁城到鞏華城的這段路康熙已經走得很熟悉了,敏若卻還是第一次,二人在路上最開始都異常的沉默,最終還是康熙先開口,看了敏若手中的花一眼,懊惱道:“朕也應該折兩枝花帶著的。”
敏若默默把握著梅花的那隻手往回縮了縮,康熙有些無奈,又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朕還能搶你這一枝花不成?”
許是這段路走得太熟悉了,他其實並沒有那麼多的哀傷與懷念,神情看起來頗為平和,與敏若道:“太子這幾年總想要找額娘、找鈕祜祿娘娘,朕今日本來打算帶著他,昨夜卻落了一場大雪,怕他染了風寒,隻能將他留在宮裡了。”
他或許並不是想讓敏若回應他什麼,隻是這條路太長,他需要一個能夠聽他說話的人。
敏若輕聲細語地道:“太子尚且年幼,確實要仔細風寒,小娃娃染了風寒是最不愛好的。”
“他打小身子就不好,小時候常常生病,這幾年倒是好些了,可朕也不敢冒險。”康熙思緒已經不知不覺地飛了出去,或許飛回了宮裡,落到兒子身邊,或許已經先他的身體一步飛到了鞏華城中,去到了他的兩位妻子身邊。
敏若自入宮以來,看似處處瀟灑,其實大事上規循矩步,沒在宮裡收買人心拉幫結派,也沒有試圖借著先皇後的情分接近太子,甚至這麼長時間連對他邀寵也沒有過。
康熙有時候看著她,就想,果心當年求他庇護她的胞妹時,是否也料到了今時今日?
縱使他心裡十分不喜遏必隆,但卻得承認,遏必隆這叢歹竹還是出了幾顆好筍的。
法喀自不必說,目光眼界都遠不是索額圖能及的(絕對激進主戰派康熙對三藩之戰最初提出殺主張撤藩官員以慰三桂的主和派索額圖表示唾棄);果心也不必說,這十幾年來她的機敏聰慧沒人比他更清楚,若是如今果心還在,他必無需在後宮平衡之上耗費心力;敏若雖行事不顯,但先有牛痘之功,又有安於平常的心性,實在難得。
就是太懶了點。
康熙思及此處,看了敏若一眼,見她埋頭整理著懷裡的梅花,又忽然覺著這份怠懶也不算壞處。
至少重情義的人,比起野心勃勃喜好算計利益不擇手段的人更能令他放心。
但願這一份平和心性能夠持續的年頭久些,他也必不會違背當日的諾言。
這宮裡,聰明的人不難得,聰明又安靜的人難得。
鞏華行宮外,康熙指著三棵樹,對敏若說:“那兩棵桃樹是康熙十三年,朕送仁孝過來後種下的,仁孝生前最愛桃花,當時朕覺著一棵桃樹形單影隻的難看,就種了兩棵。大前年來送果心,思來想去,隻給她種了一棵梅樹,兩棵不吉利。何況如今,她們兩個想必也做上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