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看了眼滿臉震驚頓足當地的容慈,略一思忖,反應過來,笑嘻嘻地拍拍手裡的雞毛撣子,問她:“毓娘娘的新家夥事,怎麼樣?”
敏若衝著容慈一揚眉,頗輕鬆平和的模樣。容慈卻心尖直顫,想了想,小心地道:“您留的字,我與三妹都寫完了,二妹雖拖拉了些,但實在是榮娘娘病了的緣故,您……”
“你想什麼呢,不是要打你們的!”敏若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將雞毛撣子順手往一旁的花瓶裡一插,布置清雅整潔的前殿頓時有向農家樂風格發展的傾向。
她拍了拍容慈的肩,將容慈手中寫好的字接過,翻看兩頁,點頭讚許道:“不錯,看得出你這幾年也沒落下,字跡乾淨秀氣,有幾分像姐姐。不過你的腕力也不足,還要再練……算了,回頭我再想想法子。”
敏若說著,帶著容慈往出走。公主們日常在永壽宮前殿西偏殿裡上課,如今剛出正月,正經開課沒幾天,大家還在磨合階段,敏若沒急著教什麼——三位公主中隻有容慈是識得漢文的,另外兩位公主年歲小些不說,她們的額娘也都是滿妃,不比容慈曾養在先後身邊,對漢文書籍學習有優勢。
她想要教課還得先教二人識字才行,一麵給兩位小公主開蒙,她也不打算耽誤了容慈的進度,每日單抽出一個時辰與容慈讀史書。
容慈的年歲不小了,孔孟之言儒家學說先後在時曾教過她,敏若便決定另辟蹊徑從史入手。
她對曆史的鑽研不算極深,隻有些自幼被長輩熏陶得來與拾人牙慧的知識,自己的感悟也隻有在經曆過一回穿越之後才終於有幾分深刻,如今自己還時常翻閱舊書品讀,自認若要教育容慈或許是不夠格的,所以與容慈說的也是“共同探討”。
有些她在幼時曾問過長輩的問題,如今由容慈提出,再由她來回答。
也是這樣,她才發現,原來哪怕經曆過十幾年的無情歲月,她自覺第一世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但當真正觸及到那一處時,蒙灰的記憶被一雙無形的手拂去塵土,她以為自己早就記不清了的話語回答如今還是可以清晰地說出來,並加上自己三世的理解告訴給容慈。
哪怕當時的景象她已記不大清楚,但那些話是哪位家人告訴她的、說話時他是什麼表情、長輩們是怎麼溫柔地注視著她的,那些她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的東西,原來隻是安靜地埋藏在她腦海的最深處,也曾在無形中支持她、給予她力量,走過那漫長的十三年。
如今又被她翻了出來,如當年長輩教給她一樣,教給另一個年少懵懂的小姑娘。
她的長輩們曾教給她能麵對世事磨難也不言敗、不放棄的勇氣,如今,她希望她能把這份勇氣交給眼前這個稚嫩、溫和的小女孩。
學的東西不一樣,留的功課自然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兩位小公主如今學的是三百千,剛剛開始認字,敏若整理出適合初學者寫的字,叫她們每日寫五張紙的大字。
一張紙寫十二個字,從最簡答的字開始入手,敏若自認這份功課不算很重,容慈在完成每天預習、整理自己的疑問與感悟三日做一篇文章的同時也有每天要臨字的作業。
她跟著先後學的簪花小楷,敏若就叫蘭齊在宮外又搞了一個《名姬帖》的拓本,叫她每日寫兩遍,雖然不到百字,但交上來比得是寫得好的,靜心沉筆寫下去,要花費的時間不短。
而兩位小公主還在寫筆畫與結構簡單的字的階段,臨的也並非名家法帖,而是她每天打出例子給二人,就像後世小學老師帶小孩子一樣。
她自認這份功課不重,寫來應該很輕鬆的,三公主也確實每天都完成得不錯,二公主卻除了前兩日,後頭幾日交上來的越來越少,課上也總愛出神。
雖然二公主對功課的事是借口榮嬪身子不適她在鐘粹宮侍疾,□□嬪的身子怎樣,敏若可比大公主她們清楚。
榮嬪是早年接連產子、喪子落下的舊疾,時氣變幻時容易發作,溫養多年後,其實並不嚴重,榮嬪今春也不過是稍微地有些咳嗽,平日裡一切如常,略用些湯藥罷了,哪裡到二公主每日回宮後八九個時辰守在榻前侍奉。
——昨兒榮嬪還喊她逛園子去呢,禦花園裡的花多多少少都開了,二月是踏青的好時候,今年康熙沒有出宮的打算,她們便隻能在宮裡逛逛。
榮嬪約她,一是有意與她交好,二也是為了二公主的事。
二公主入學之後,她與三公主的額娘兆佳常在多有交流,二公主不大樂意與榮嬪提起學的什麼,三公主卻每日都在請安時將敏若教的什麼、學的什麼一一說給兆佳常在聽,榮嬪從兆佳氏那聽了,多少覺出不對來。
她不知道什麼厭學不厭學的,隻是覺著女兒這樣有些不對勁,但她未曾讀書識過文字,對關注女兒學習上的事難免有些怯手,思前想後,便約了敏若,二人一道逛禦花園,坐下喝茶的時候她才將此事說給敏若。
敏若聽了,安撫她一番後,便開始細細分析二公主的心理——二公主過來的第一日是興高采烈地來的,為什麼過了一日忽然就興致不高了起來?
敏若推測其中大概有兩內外部分原因,一部分是二公主本心裡的想法,她猜測著多半是因為三公主學起來比二公主快,二公主作為姐姐的心理有點受了打擊,產生了些微的退卻心——這是在課堂上能夠觀察出來的。
在三公主背書背得很快、先學會寫一個新字的時候,二公主往往會有些黯然失落,但三公主的天資又確實在她之上,學得極快,敏若本就在為如何安慰二公主頭疼,二公主因此產生厭學心理,也在她的意料當中
而外部……不排除是二公主身邊有什麼人影響到了她,兩相結合,導致二公主有輕微的厭學心理。
這個“身邊人”必然不是榮嬪,榮嬪對二公主讀書識字是十分樂見的,也很支持敏若,不然也不會特意與兆佳常在交好,然後又敏銳地察覺出這件事,來找敏若反映並尋求幫助。
康熙也顯然不是,他平素與公主們見麵的機會不多,雖然身為父親有天生的影響力,但真要施加影響當然也得是日常裡親近、能夠經常影響公主的人,何況此事是康熙點頭促成的,他要是有反對意見,早一開始這件事就不會成。
排除掉父母,那人選就屈指可數了。
如果建立在敏若這個猜測屬實的基礎上,最有可能的人選就是公主身邊的乳母、保母們,敏若便特地問了榮嬪一嘴,問公主近日身邊的媽媽們有沒有什麼變動。
榮嬪對此當然了如指掌,沒遲疑一下就告訴敏若一切如常,還是公主自幼的媽媽們服侍,隻是公主一個很親近的乳母前段日子家人犯了疾症,告假出宮了一段時日。
三日前剛剛回宮,算來正是公主入學的第二日。
而二公主的課業也正是第三日開始正是滑鐵盧的。
第二天看得出做得比第一日更用心,是被彎道超車的妹妹超過了的那種不甘促使她功課做得很精細用心,第三天直接滑鐵盧,必然是受到了什麼影響的。
從被激起上進爭先之心到開始躺平擺爛,而且是逐步試探、緩緩擺爛,這裡頭這個過程叫敏若不得不懷疑二公主那位剛剛從家中歸來的乳母。
但敏若當日按住未發,而是暗暗使冬葵命人去打探二公主這位乳母家中風氣、她家中若有女孩性情教養又如何,上三旗包衣們彼此互有交往盤根錯節,每一戶的身家來曆家人脾氣鄰裡之間都十分清楚,打探起來十分容易。
冬葵是今兒一早來給敏若回報,並順便捎來了宮外按照敏若的吩咐新製的雞毛撣子,敏若一邊尋思著冬葵的回報,一邊順手試了試雞毛撣子的手感——倒不是針對公主們的,她不推崇體罰,而且二公主這也不是什麼大事。這根雞毛撣子主要是為了法喀準備的,這一點她身邊的人們也都很清楚。
誰知一個不湊巧竟然正讓容慈撞上了,容慈一貫心思細致,早注意到二公主的異樣,見到敏若揮舞雞毛撣子難免多想。
敏若暫時安撫住她,帶著她往偏殿去。
她確實打算解決一下二公主的事情,但沒打算用武力解決。那根雞毛撣子且先留著,等法喀回來再用,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二公主厭學。
二公主與三公主本是漢名,是康熙給取的,二公主繡瑩,三公主靜彤,過了年才三歲的四公主名叫恬雅,儘都出自《詩經》。
唯有容慈是今年敏若才給她取的漢名——容慈,寬和慈厚,有容乃大。
繡瑩、靜彤兩位公主年歲相仿,在公主所裡處得很好,十分親近。繡瑩年歲略長,搬入公主所後更是認認真真地做起了“姐姐”,處處都待靜彤很好,但同時也覺著自己本應處處比靜彤做得好。
因為她是“姐姐”,年歲既長,就應該像大公主如她那般如靜彤。
大公主自幼就懂詩書,在她看來斯文高雅與常見的宗女子有很大不同,是她所仰望的存在,故而入學來大公主與她們進度不同,學得更加高深,那是應該的,因為她是姐姐,繡瑩並不覺得有什麼,隻是心懷向往。
而與靜彤,繡瑩希望自己在靜彤心裡就如大公主在她心裡那般,一朝在學習識字的速度上被妹妹超過了,繡瑩心裡當然不高興。
所以第二日上課時候她更加專心,也不似頭一日那天半玩一樣輕鬆地做功課了,但認真上一天課又太累,第三日早起她覺著手疼,就有些懊惱,恰逢她最親近的乳母崔媽媽在她耳邊絮絮說“針黹女紅方為女子本務,讀書識字都是男人的事情”,她本就小,還不能似她額娘那般想得深,心裡很親近相信崔媽媽,又確實覺著讀書太累而有些退縮,難免就被說動了。
但額娘在她進學之前幾次與她說叫她好生跟著毓娘娘讀書,她雖懵懂,也知道讀書想來是件好事,這幾日額娘又頻頻與她說好好讀書的事,叫她心裡有些矛盾。
今兒個講《千字文》的時候,敏若一瞧她,她就想是不是毓娘娘發現我不想讀書、生氣我不好好讀書了,故而一直惴惴不安地,提著筆將敏若安排的在課堂上做的課業胡亂應付好了,與三妹靜彤一起交給了大姐姐。
東西交上去了,按照毓娘娘的習慣,今兒就算糊弄過去了,等會毓娘娘再過來留些回去做的課業,便可以散了。
繡瑩本該輕鬆起來的,但這會心裡卻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敏若進來時候,感覺到敏若的目光輕輕落在她的身上,一時不安尤甚。
敏若注意到繡瑩的小表情,心裡微微一笑——還是個孩子呢。
她道:“今兒文字課可以結了,回去照樣是寫大字,樣子我給你們打出來了,回去照著寫便是。容慈,你該做什麼你心裡應該有數,可以多讀些旁的書,去我的書架上翻,那裡的書隨你挑,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便記下來。”
容慈應了是,又擔憂地看了看二妹妹,小心翼翼地打量敏若的神情目光。
然而敏若的情緒哪是那麼容易能被她們打量出來的,知道容慈在打量她,臉上反而露出輕笑,更叫容慈心內惴惴。
敏若繼續道:“不過今兒的事沒結,你們可以留在這慢慢地做功課,晚膳留在我這用,我已命人去與你們額娘說過了——”她看向繡瑩與靜彤,又對三人地道:“今兒下午咱們開始學琴,給你們練習用的琴內務府已經備齊了,稍後送來,那邊後頭牆上已經釘好了給你們放琴的地方,下午先與你們說琴的由來、教你們如何保養琴、平日如何放琴。你們的琴,若想方便,便留著掛在這,若想帶回去練習,日後逢五、逢九咱們學琴,記得當日將琴帶來。”
容慈忙帶著兩個妹妹應是,敏若才看向繡瑩,“你隨我來。”
她這會笑容微斂,不是生氣的樣子,但莫名有幾分威嚴,叫幾個小姑娘升不起反抗的心。
繡瑩心裡一瑟縮,乖巧地點頭應了,起身跟隨敏若出去。
敏若帶著繡瑩來到正殿西暖閣裡,這間正殿大致還保留著先後在時的格局,東暖閣外間是炕、北窗下設椅席,作為待客之處,裡間則原是倚東牆安置的羅漢榻,裡外是一重落地罩垂珠簾的隔斷,如今稍有變動,將羅漢榻移走放到了西暖閣書房裡,前殿東暖閣的裡間放上的餐桌,將用餐的地方從後寢殿移到了前殿來。
西暖閣內外兩間打通做了書房,皇後原隻用了一間,敏若的書多,又添置了一麵牆的書架、一張琴案等等,再加上收納畫具紙筆等東西的櫃子,單一個裡間儼然是不夠用的,便把整個西暖閣都打通了作為書房使用,再添上了一張羅漢榻日常起坐用。
常待的地方,她還是喜歡布置得闊朗些。
她帶著繡瑩進了這個屋子,方才她替兩個小公主打大字的樣子,筆墨未收,這會一麵隨手收拾起來,一麵叫繡瑩在椅子上坐下。
繡瑩不大敢坐,敏若笑了笑,道:“作吧,毓娘娘有些事想與你說,但不著急,等我先收拾完東西。”
繡瑩多少知道她要和自己說什麼,也知道自己怠慢學習其實是錯的,於是坐立不安地揉著衣角,等敏若端來一壺茶水,她連忙起身倒茶。
敏若笑了笑,“你額娘說你打小就懂事,禮儀規矩從沒叫她操過心,待人接物也一向落落大方地,這幾日毓娘娘冷眼看著,你額娘說得果然不錯,我們小公主屬實是很出挑的。”
敏若越是誇獎,繡瑩反而越是不安,訕訕地先開口道:“毓娘娘,我知道你生我氣了……”
小孩子心裡總是壓不住事的,哪怕是長在帝王家、在紫禁城裡學會用麵具掩飾自己的孩子。
敏若見她開門打得就是直球便笑了,道:“我是有些生氣,但不是生你的氣。你還小,心智未定,會很容易受身邊一切人、事、物的影響,這是很正常的事,毓娘娘小時候也是如你這般,一件事情做上兩天就不喜歡了,覺著沒趣兒,便不愛做了。”
繡瑩聽她了,忙抬起頭看她,眼睛頓時一亮,敏若瞧著覺著她這樣子像隻小奶狗,眼睛濕漉漉的,裡頭是藏不住的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