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萬語都隻在一雙眼睛裡了。
她難道不知道讀書識字是件好事嗎?她為何沒能識字呢?是自己不願意、不想嗎?
她隻能握緊了敏若的手,目露感激地望著敏若,良久,敏若才聽到她輕輕道“毓貴妃,我真情實意的、打心眼裡地謝謝你。謝謝你那年除夕說的那些話,也謝謝當日沒有直接放棄繡瑩。”
榮妃說這話絕對是真情實意的,她又道“以後,以後繡瑩一定好生尊敬著你,拿你我一樣的待。我謝你叫她不必如我這樣稀裡糊塗地過一輩子,我謝謝你——”
敏若聽她說到這個份上,就知道這位一貫不顯山不露水頗為低調處事溫吞的榮妃娘娘是真醉了,她按了按榮妃的手,溫聲道“不必如此,我用心教她是因為接下了這樁差事,上心就是我應該做的。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壓力,繡瑩聰明機敏,哪怕沒有我,長大了定然也是個聰慧孩子。”
她又看向也要過來的兆佳常在,“靜彤天資不凡,屬實沒叫我操多少心,碰到什麼都一點即通的,是你生的好、也是你前頭那幾年教養得好,我不過是個教她讀了兩本書的人,實在不要這樣高看我,我心裡不安。”
“能叫她們有讀兩本書的機會,就已是大功德了。”兆佳氏見康熙已經離席了,才終於開口,“我們這一輩子,已經是稀裡糊塗地過了,她們能遇到娘娘你、能讀兩本書,是她們天大的運氣了。”
她素日常以沉默寡言的形象示人,敏若沒想到她會有今日的一番話,一時沉默,兆佳氏已輕輕笑了,舉杯向敏若敬了一杯酒“早就想向您表達感激之情,但您不好見客、不喜與人打交道,總算今兒個,托榮妃姐姐和皇上的福,能向您敬一杯酒了。”
她道“隻求靜彤出嫁前,能隨著您再多讀幾本書。我雖拙些,卻也知道那些書屬實是好東西。我在家中時,兄弟們讀書,我也偷偷跟著學,額娘罵我心大,說做好針線、學好理家才好許配人家,讀書於女子無用。可我就想不通,都是人,那些男人擠破了頭拚了命地要讀書、要把書讀好,憑什麼放在女人身上就讀不得了呢?”
“那年除夕夜,您說的那番話我至今都記得,也必定將永永久久地記下去。”兆佳氏說著,莞爾輕笑,“靜彤遇到您,是她的運氣。我雖沒有她那麼好的運氣,可看著她一日日地長大、一日比一日懂多的道理,我心裡比我自己學了還要高興。”
榮妃接著道“是啊,做額娘的,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好,能活得比自己清楚、比自己明白,也最好比自己幸運。她們是好命的人,生在皇家,生來衣食不缺,大了能讀書識字,能說出那些我一輩子也說不出的大道理。做額娘的,看著也就心滿意足了。”
敏若有一瞬的愣怔,頃刻之間緩過神來,抬手對著榮妃與兆佳常在敬了杯酒。
回到永壽宮,敏若寬了衣裳在炕上坐著,蘭杜端了解酒茶來,見她兀自出神,忍不住輕聲喚道“娘娘?怎了這是?”
“我隻是忽然想……罷了。”敏若搖搖頭,“沒什麼。”
她是想什麼呢?是想兆佳常在想要讀書卻被額娘製止時有多傷心?是想榮妃因何故會說出今日這番話?還是想起她們隻能歡喜於女兒能夠知道更多的道理、能有更多選擇而無暇想到自己的悲哀?
都有吧。
敏若在暖閣的炕上坐了許久,又躺了許久,直到月上中天,暖閣裡掌起燈來,她對著輕紗燈罩裡搖曳的燭光,才忽然想出了一個不會很出格、又有可持續性發展的法子來。
次日三位公主照常來上課,敏若最近在給她們講春秋戰國史,一個時辰的文課後,最近新添了點茶的課程,下午有一個時辰的騎射,就是她們今日的所有安排。
文課過後,蘭芳帶著宮人們將敏若特地叫內務府打造的三套茶事工具從偏殿後收納東西的櫃子裡抬了出來。在三人各取茶葉研磨之前,敏若先道“今兒課前,我有樁額外的作業想要留給你們,早晨那會忘了與你們說了,這會都將手裡的事情放一放,聽我說來。”
三人忙將手中的東西放下,敏若才道“這樁功課原是留給繡瑩和靜彤你們兩個的,記住了,毓娘娘留給你們的任務是‘溫故知新’,要將你們這兩年來所學的知識回顧整理一番。但這樁功課不是毓娘娘來檢查,而是由你們各自的額娘作為考官。
你們要將學到的知識在整理過之後,像毓娘娘教你們的時候一般教給你們的額娘,隻有做到能讓你們的額娘聽懂、聽會,你們的功課才算過關,才算你們前兩年學的東西都學明白了,懂嗎?容慈你就講給我吧,我倒不必聽懂了,但那些知識你學習了解得透不透徹,你一講出來,我就知道了。所以你的課業比你的妹妹們更要難上十分,你願意接受這場挑戰嗎?”
容慈大概察覺出敏若的用意,在兩個小妹妹回過味來之前便率先點頭道“容慈願意,毓娘娘您儘管放心吧,那些知識容慈都學得徹底,不怕您考校。”
她這一句話將這次的事情徹底定性為“考校”,而不是真正的女兒向母親授課。
免去了“長幼尊卑顛倒”之顧慮。
繡瑩與靜彤二人被容慈影響,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了,就先稀裡糊塗地答應了。
敏若眼睛似嗔似笑地看著容慈一眼,容慈也衝她抿嘴兒一笑,蘭杜在一邊瞧著,微有些無奈地一笑。
靜彤與繡瑩領了功課自然鬥誌滿滿地回去努力奮鬥了,榮妃與兆佳常在聽了她們兩個蹩腳的理由哭笑不得的,但孩子的課業她們總得配合著不是?於是隻得無奈地開始學,學得不認真了公主還要說耽誤她們的課業,使勁撒嬌生氣賣乖的,叫二人還真用起些心來。
而敏若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情移走。
六月裡,德妃折騰了一夜,終於誕下了一個瘦巴巴的小公主。
康熙早聽了太醫的回稟,沒敢對這個孩子抱有許多期待,見平安降世了,也不過看了一眼,囑咐乳母、保姆和太醫們好生照料而已。
——他已經失去過太多的孩子,經曆過太多次痛苦,說他冷血也好、冷情也罷,他已不敢再對這種未生下來便隱約可以見出不好的孩子親近太多了。
這個時候見得少、抱得少了,以後孩子去了的時候,才能夠少傷心、不痛苦。
他倒是好生寬慰了德妃一番,囑咐她好生坐月子、調理補養身子,這一胎拖得德妃憔悴不少,他瞧著也有幾分心疼。
德妃的位份高,她產子的時候康熙與嬪妃們都到了,敏若聽著她偶爾傳出的呼痛聲,臨走前鬼使神差地進去看了她一眼。
德妃還清醒著,隻是很虛弱,躺在床上由宮人清理身上,見敏若進來,有氣無力地笑道“產房汙垢之地,貴妃仔細著,止步吧。”
“有什麼的,誰還不是產房裡生下來的?”敏若想讓自己笑一笑,卻清楚這會笑出來一定是比哭還難看,於是隻勉強抿唇彎了彎唇角算是一笑,慰問德妃兩句,才轉身離去。
離去時她瞥了眼偏殿裡的小公主,由乳母抱在懷裡,哭聲也跟小貓似的虛弱無力。
這樣一條脆弱的小生命,是被另一個人舍了半條命帶到這個世界上的。
可她卻沒有賞一秋金桂菊花的機會,就要離開這個世界。
敏若對此惋惜,卻又無可奈何。
她這個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古代孩子夭折率高是有原因的,時代限製,太醫院的太醫們已經算是當世醫術最高的一群人了,但紫禁城裡的孩子還是很容易夭折。
她沒有妙手回春的本事,能救未來屬於她的孩子是因為她從懷上那個孩子開始就有掌握一切的權利,而德妃的孩子,她做不到。
親眼看著一條脆弱的小生命誕生,沒等綻放便先枯萎,這種滋味對敏若來說不大好受,即便她自認已經久經生死。
八月裡,德妃親自將這個她堅持拚了半條命也要帶到這世上的孩子放入了小小的棺槨中,來祭奠小公主的人不多,她向每個人欠身行禮,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平靜。
平靜中的哀傷最能令人心酸,敏若想不出什麼勸解的話,略待了一會便轉身走了。德妃病了一場,她懷胎、生產時候耗費了許多元氣,趙嬤嬤私下與敏若說她接下來二三年中要生育怕是難了,敏若回想著原身前世的記憶,知道趙嬤嬤推測的不錯。
生育是時下女子的一道大關口,德妃算是征服了這道關口的一位猛人,但即便是她,也免不得在這上頭栽了一個跟頭。
再見到德妃的時候是一個月後了,她又恢複成了從前溫婉柔和的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經曆過,她仍然是落在永和宮枝頭的、一朵溫柔潔白的梨花。
轉過年來,康熙要巡行五台山,敏若對佛門聖地沒什麼向往,說實話也是真不想動彈,但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十阿哥出生的月份,還是不得不咬著牙包袱款款的跟著康熙上路了。
小崽子,你知道你現在的未來的娘為你犧牲了多少嗎?
是永壽宮的床,是春天的第一茬小菜,是你這輩子未來的娘我本應在春天開封、坐在寧靜安穩之地悠哉品嘗的第一壇葡萄酒。
坐在晃晃悠悠往五台山走的馬車上,敏若目光呆滯兩眼無神,非常想也彆要孩子了,就讓康熙半道把她撂下讓她回京師吧!
這長途馬車也太晃了吧!
橡膠,橡膠呢?讓她想想橡膠在哪裡?
當年學物理、學化學、學地理、學……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認真聽講?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