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1 / 2)

書芳的聲音平和輕緩、悅耳動聽,落在那嬤嬤耳中,卻猶如催命符一般。

她拖著身子過來開門,強掩住心裡的不安慌亂,擠出笑來,敷衍著問“格格還沒睡?”

書芳尚未正式受封,一直以來儲秀宮中的宮人們都以“格格”稱呼她,赫舍裡家前前後後送入宮中的人則將這個稱呼喊得更為親切。

但書芳聽在耳朵裡,卻隻覺著諷刺,目光平靜漠然,抬步進了小屋裡,回首間,她的貼身宮女將門嚴密地關上,跟隨走進屋裡。

那嬤嬤見這陣仗,心裡難免慌亂。

書芳徑自尋了張椅子坐下了,坐在那裡矮了那嬤嬤一節,卻仍似居高臨下似的,不見往日的稚嫩,平和沉穩中竟有幾分似敏若的樣子。

她道“衣嬤嬤,您這是忙什麼呢?”

“沒、沒忙什麼。”衣嬤嬤堆著笑道“格格怎麼還沒睡?大晚上的來老奴這是有什麼事嗎?”

書芳淡淡望著她,問“四姐近來安好嗎?”

衣嬤嬤聽書芳這樣問,先是有些茫然,然而她也算做賊心虛,很快聯想到另一件事上,便覺出書芳的問題意有所指,低頭呐呐道“老奴在宮裡伺候您,和外頭也沒什麼往來,怎麼知道四格格好不好,想來是好的,上月不是還入宮來見您了嗎?”

“是嗎?嬤嬤不知道宮外的事兒啊?我還當嬤嬤知道呢。四姐眼看要出了孝,家裡怕是看不上我在宮裡占著位子不辦事了吧?”書芳指指她的袖筒“裡邊的東西,要我幫你拿出來嗎?”

單看她坐在那裡,眉眼神情似笑非笑的模樣,跟敏若更是相像了。

衣嬤嬤心愈驚,瑟瑟未語,書芳繼續道“總是要知道的,我今兒既然來了,就說明您已瞞不過了,何必呢?如今您什麼事都還沒做,或許還能有個好下場,若是做了,這事是勢必會查到您的頭上的,屆時……您家的三族恐怕都不好說啊。哦,我忘了,你兒子欠了好大一筆賭債,指著府裡的錢來保命呢,可您自個算算,你真把這事情做了,你兒子不也難逃一死嗎?”

“不可能!三老爺說——”衣嬤嬤話剛出口便心道不好,書芳冷笑,眼中寫滿了然“果然是我那好三叔,他說什麼?說這件事皇上必不會查到咱們宮裡、也落不到你的身上,隻要你辦好了,他不僅給你兒子還上賭債,還給你們一大筆銀錢、替你們脫籍,送你們走得遠遠的,去過榮華富貴的日子?”

書芳一麵說,一麵觀察打量衣嬤嬤的神情,見她神情變化便知道是被自己說準了,登時一聲嗤笑,“我那三叔嘴裡沒一句準話,他說的話,嬤嬤你也信呐!”

這一笑更像了,眼角眉梢的諷刺與漫不經心都學來七八分。

她的心腹宮女立在一邊,隻覺著主子現在的神情與永壽宮那位貴妃娘娘出奇的相似。

衣嬤嬤咬緊牙關不吭聲,書芳輕輕歎了一聲,緩站起,道“我的話,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你那兒子的賭債,你可知道是怎麼欠下的?可多虧了我的好三叔,他叫人引著你兒子去賭錢,又是他叫人砍你兒子的指頭、讓你兒子抵命。你們是赫舍裡家的家生子,賭坊的人傻嗎?覺得你家沒錢。便是你家真的沒錢,還不能向主子討嗎?口口聲聲要人腦袋的,究竟是賭坊的打手還是土匪啊?”

書芳走到衣嬤嬤身邊,拍了拍她的肩,“嬤嬤,忠心是好的,可你忠心的那個人,值得你為他如此嗎?從這包藥到你手裡開始,你們全家,就都已經是三叔的棄子了。你們必須得死,才能證明我有罪,證明我有罪,四姐才能名正言順地入宮,接替我的位置。咱們這幾條命,還為赫舍裡家除了太子未來的心腹大患——帶有鈕祜祿氏血統皇子,可真是一箭雙雕啊,我那三叔此時想必正沾沾自喜,覺著他這一套連環計實在是算計得精妙得很吧?”

她話音輕輕的,一開始好似還帶著笑,話也輕飄飄地傳進衣嬤嬤的耳朵裡,叫衣嬤嬤心裡七上八下的。愈說到後麵,書芳的聲音愈冷,“可真是好盤算啊。靜兒呢?這麼大的熱鬨,她也不進來?”

說著話,屋門一下被推開,她的奶嬤嬤押著一個年輕宮女進來,啪地一下把人按得跪倒在地上,衝著那宮女就“呸”了一口,“抓著的時候正往您妝台屜子底下塞東西呢!真是不要臉的賤皮子,這麼多年,格格可曾虧待過你?”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藥包,放在桌上給書芳瞧“就這東西。”

靜兒的牙根可比衣嬤嬤硬實,事兒是被發現了,怎麼也逃不得了,乾脆往腳上一坐,塌坐在地上,冷笑道“格格這是為了毓貴妃,要與府裡頭彆苗頭了?”

“難道不是我那好三叔看不慣我在宮裡占著地方不乾事,打算將我那精明能乾、端莊孝順的姐姐送進宮來嗎?”書芳聽她提起敏若,目光微冷,語氣卻沒有太大的波動,繼續道。

靜兒仰著頭,目光與她針鋒相對,“鈕祜祿氏一旦誕下皇子,必定威脅太子殿下的地位!格格您身為皇後的妹妹,身為太子殿下的姨母,你不因為你與鈕祜祿氏交好而感到羞愧嗎?你與她交好、為了護她與家中撕破顏麵,等到死後,在九泉之下,你怎麼對得起皇後主子?!”

“是仁孝皇後。宮內曾有過兩任皇後,你不說清楚,我哪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位皇後?”書芳似是輕笑,靜兒卻被她激怒了,情緒激動地道“鈕祜祿氏算什麼皇後?!隻有皇後主子,她善良端莊雍容華貴,隻有她才配做大清國的皇後!鈕祜祿氏姐妹兩個都是賤人!一個占了皇後主子的位子,還要假惺惺地懷念地懷念皇後主子討好皇上;一個如今又要生孩子來威脅太子殿下,她們兩個活該去死!”

書芳的聲音猛地沉了下來,“你可知謀害皇嗣、傷害貴妃是什麼罪名?”

靜兒仰臉看著她,卻平靜下來,牽著唇角一笑,“我們一家蒙受皇後主子恩重,當年若不是皇後主子,我們家人都死透了,如今能用我們的命,換為太子殿下鏟除一大障礙,我阿瑪額娘都心甘情願!”

書芳眼中厭惡又反感的神情更深,輕輕吸了口氣,道“你這樣會害了太子,你知道嗎?你們這麼做,不僅不會給太子鏟除障礙,反而會叫皇上猜忌、抵觸太子,皇上的疼愛才是太子的立身之本,你們這麼做,難道就不是在鏟除太子的根基嗎?”

“皇上怎麼會猜忌太子?”靜兒的情緒驟然激動起來,“太子殿下純孝至善,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太子殿下從頭到尾不知半分、從頭到腳乾乾淨淨,皇上怎麼會猜疑太子?!”

確實,康熙一手撫養太子長大,與太子父子感情深厚,眼下太子又尚且年幼,哪怕此事事發,他也絕對不會將此事懷疑到太子身上的。

可日後呢?

書芳這幾年在敏若宮裡,容慈她們上課的時候她也聽著,斷斷續續,讀了不少史書。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晚年不是猜忌叢生,忌憚年富力壯的太子、皇子?

她冷眼瞧著,若是赫舍裡家如此行事再不改過,太子遲早有一日要被這外家拖累。如今是皇上還相信太子,站在太子身邊將赫舍裡家當外人,自然無事,可若是有一天,在皇上眼裡,太子與赫舍裡家被視為一體了呢?

書芳沒再深想下去,但她卻清楚以索額圖為代表的赫舍裡家再囂張下去,野心隻會害了自家,火也最終會燒到赫舍裡家中。

前月,康熙以索額圖偏袒親弟之罪、治家不謹、為臣驕縱三罪,革去索額圖身上大部分官職,隻留下一個佐領低銜1,已經能看出他對赫舍裡家的不滿與敲打。

可索額圖竟然毫不悔改,仍然有心謀算內宮、試圖再在宮內經營,可見其人已然無可救藥。

她預見到了赫舍裡家的敗落,冷眼旁觀,似是局外人。

靜兒見她神情平靜,眼中竟迸出幾分恨意“皇後主子才是你的親姐姐!她才是與你血脈相連、庇護你們榮華富貴的人!你竟然與鈕祜祿氏的妹妹那賤人交好,你對得起皇後主子嗎?這世上會真心疼愛你們的人隻有一個,就是皇後主子!鈕祜祿氏那小賤人不過拿你當把槍使,你當她拿你多親近的?

她看你就跟看一隻貓兒狗兒沒什麼兩樣的,你覺著她對你好,其實那不過是她輕描淡寫的施舍罷了!她對你、對鹹福宮那個,都遠趕不上對那三位公主上心!看你如今倒是被她忽悠得團團轉,為她鞍前馬後,不惜自家與太子替她開刀了!你這是背叛了家族血緣,也要為那個鈕祜祿氏的小賤人嗎?!”

她嗓音尖銳,稱起先後與敏若口口聲聲“賤人”,隱有癲狂神態,叫人看不過眼去。

書芳的乳母年歲愈高,性子愈發平和,見不慣她這樣子,彆過臉去隱有厭嫌。

“毓貴妃待我怎樣,我比你們清楚。我生時仁孝皇後已在禁中,沒幾年我剛記事,仁孝皇後便薨逝,你說我蒙受仁孝皇後恩下的富貴榮華,我認,可若論背叛家族……難道不是赫舍裡家先害了我娘,又舍棄了我嗎?”書芳傾身去看靜兒,眼中平靜的海麵下是暗藏著的洶湧波濤。

“我娘是怎麼被搶進赫舍裡家的?赫舍裡家是怎麼把她關在後院不許她見天日、直到她有了我因我屈服才允許她離開那間小屋的?赫舍裡家、仁孝皇後那賢淑大度的額娘,又是怎麼把我娘害死的?我又是為什麼會入宮?難道不是自我入宮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成為了赫舍裡家的棄子嗎?

從一開始,他們就隻打算將我送入宮中占幾年位置、暫時從皇上那裡混過,一找到機會立刻就會讓我銷聲匿跡換四姐入宮,左右有元後恩澤庇佑,哪怕我在宮裡犯了什麼‘大逆不道’的罪名,赫舍裡家也能平安抽身,再換上原本被他們屬意的四格格迎芳,從此由她在宮內為赫舍裡家帶來下一段榮耀,不是嗎?

對赫舍裡家而言,我是可以舍棄的,你可沒看到的是太子亦然!隻要宮裡有了下一位得寵的赫舍裡家妃嬪,有子是早晚的事,那扶哪一個上位不是赫舍裡家的外孫?靜兒啊靜兒,這些年我當你是個聰明人,怎麼你偏偏就信了赫舍裡家那群豺狗呢?”

書芳眼裡含著冷笑與洶湧的、對赫舍裡家的恨意,靜兒不敢置信“不可能!三爺說過他不可能害太子!他說過……”

“他若真不想害太子,赫舍裡家就該乾乾淨淨的,不然太子遲早會被連累,哪怕是我這個與他關係疏遠的姨母,隻要我在宮裡有什麼罪過,勢必會波及太子的。這一點,你難道到現在都看不明白嗎?”書芳注視著她,“你對大姐的忠心,我知道;你對太子的忠心,我也知道。可你難道不想想,你如今是在為太子好,還是不知不覺間,已成了幫助赫舍裡家在宮內橫行的一把刀呢?”

靜兒極力讓自己不要露出多餘的神色,但書芳看得出她已經被打動了——偏執之人,隻要從她在意的地方入手,就是最好打動的。

赫舍裡家這把刀用錯的,她的軟肋早已進了地底,父母親族在她心裡都不是最重要的,赫舍裡家在她心裡也不過是軟肋的一塊添頭。

現在這個添頭要對軟肋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伸手(哪怕是書芳自己發揮出來忽悠她的,但她確實被說動了),這把刀會毫不猶豫地作出抉擇、將刀尖對準赫舍裡家。

書芳唇角微微揚起,轉瞬即逝,神情真摯地看向靜兒“赫舍裡家的野心已經將要傷害到太子,現在會對太子不利的,不在宮裡,在宮外。他們做的事,一旦被查出來,勢必會連累到太子……”

她話說到一半,意有所指,卻停下了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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