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確定太皇太後究竟動的是什麼心思之前,敏若覺得自己有必要做兩手準備。
如果太皇太後真的打起了將安兒與蒙古綁在一起的主意,那撫養安兒最好的人選應該是太後,可太後如今已撫養了五阿哥四年,且她對五阿哥傾注了極多的心血,祖孫二人感情親厚,在五阿哥與十阿哥二選一的情況下,太後哪怕被太皇太後要求選擇十阿哥,內心也會十分糾結。
五阿哥是太後在宮內痛苦掙紮二十餘年後抓住的第一顆救命稻草,對太後有著非凡的意義。
而兩個阿哥一起被撫養在太後宮裡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實上,哪怕拋去五阿哥,讓太後單獨撫養十阿哥,太皇太後想要做到這一點也需要耗費心血周全謀劃一番。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打動敏若。
隻有敏若主動提出、太皇太後向康熙要求,這件事才有成的機會——在康熙腦抽了的前提下。
敏若將此看得清清楚楚,可惜太皇太後似乎至今都沉浸在蒙古的舊日光耀、與愛新覺羅家休戚榮耀與共的美夢中,哪怕她兒子的種種激烈行為也沒能將她從中喚醒。
或者說太皇太後舍不得醒來,她滿口念的是佛菩提,想修的福報正果有多少是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為了那早逝的、不聽話的兒子與她多年來堅持扶持的娘家?
她舍不得從舊夢中醒來,麵對蒙古如今受帝王忌憚的事實。
也不願接受,她心心念念的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家族,再也不會重複往日光輝的事實。
先帝、當今兩朝,太皇太後對家族榮光穩固有多深的執念,就因此葬送了多少草原姑娘的青春年少、光鮮明媚。
她心裡難道不清楚皇帝忌憚蒙古嗎?究竟是她不清楚,還是她不願清楚。她已年邁,隻想閉著眼過完餘生,沉醉在美好的舊夢中,她對阿娜日的傾力維護,是否也是出於幾分自己不願麵對的愧疚呢?
太後那邊的邊鼓要敲,要讓太後意識到五阿哥對她的依賴,要讓她知道隻有在她的庇護照顧下五阿哥才能過得好,讓她對五阿哥升起保護欲;敏若這邊的功課也要做。
她平日裡懶得用腦子,但凡拿出來用了,就不會白白浪費,一定要用到有用處的地方。
康熙這日過來的時候敏若正與安兒在炕上曬太陽,冬日難得有這樣好的暖陽,敏若穿著家常衣裳,頭發鬆鬆地在腦後結著辮子,手裡握著一卷書,臂彎裡躺著裹著小被子睡覺的安兒,陽光透過窗落在她臉上,半張臉映著光影,溫柔平和,歲月靜好不外如是。
康熙下意識地駐足,敏若起身的動作喚他回神時,眼裡還有未曾消散的驚豔與微弱的向往眷戀。
“不必了。”康熙看了眼安兒,“咱們過那邊說話去?”
“哪兒呢,說話還要特地避著他,那這孩子就養得太嬌氣了,往後睡著半點動靜聽不得,可才有我受的。”敏若還是收回從頭頂摟著安兒的手,起身來執壺給康熙斟了茶,“天兒冷了,煮的普洱,是舊存的,滋味很不錯,您嘗嘗?……這好端端地過來怎麼還帶上書了?莫不是您嫌棄臣妾才疏學淺,覺著臣妾教公主們,知識淺薄了些,督促臣妾上進呢?”
康熙白了她一眼,叫梁九功將一路提來的書放下,“新製成的《日講易經》,朕親自做的序,你不是說自個研讀《周易》讀得稀裡糊塗嗎?新書製成了,朕特地給你留了一套。”
敏若早知道他今年命人將侍講學士們所講授《易經》要義編撰成文,但沒成想這麼快,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送一套這個來。
一時有些訝然,又忙起身謝恩,想到原來的打算,敏若這會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的良心一向稀薄,書照收、謝照謝,原來打的算盤也不能耽擱。
隻見她先是歡喜地收下書籍,然後又殷勤地端來三四盤點心果子,康熙瞧了好笑,道:“合著不送禮還不能見吃的了?”
“今兒點心做得滋味寡淡些,怕您吃不慣,但您這書一送,臣妾也不敢怠慢您,隻能先把這個端來,再叫小廚房預備您素日喜歡的。——這是米漿製的米糕用羊乳化開、兌了細細的魚蓉、蛋黃蒸的點心;這是米粉兌蘋果泥蒸的;這一碟是牛乳合著米粉、菜泥蒸的。都是給嬰兒陸續加上的吃食,左右閒來無事,同宮女折騰出來試試。不見鹽精也無甚滋味,您要樂意賞臉就嘗一口吧。現囑咐小廚房備點心來,或者您先嘗嘗這現成的果子。”
敏若把她和烏希哈折騰出來的輔食一一細致介紹,康熙聽了,盯著那些點心微怔住,好一會才笑道:“這是多大能吃的?朕記得保成那時候吃蒸蛋都快一歲了才給的。”
“人乳喝到六七個月,就不夠孩子長了,得加上彆的吃食。這些點心得六個多月才給他吃,但五個月上就可以將米糕、奶糕用水化開給他了,果泥、菜泥也可以陸續的加。不然光喝人乳,營養不夠,喝得再多也不及添些旁的吃食。”時人認為人乳的營養高,小孩奶喝到二三歲上的比比皆是,輔食添加的當然沒有後世那樣細致甚至花樣百出。
敏若對嬰兒輔食的印象已經停留在很久之前堂姐家孩子吃的,記憶比較模糊,能折騰出來的也有限,但還是儘力與烏希哈研究,保證給安兒更多的營養。
她私底下揣測,清宮孩子夭折率高,未必沒有撫養人不敢隨意給添加輔食、全靠人乳喂樣的緣故。
康熙雖然親自撫養過太子,但太子的喂養宮人更是精細小心非常,一切但求穩妥,哪敢給多吃什麼花樣,一歲上下才敢給吃蒸蛋,然後就是米粥、麵湯,哪怕天家皇子也沒有太大的排麵。他自個小時候也是這麼吃過來的,如今印象已不深,隻聽乳母絮叨過,如今甫一見敏若這個陣仗,一時訝然。
許久,他才道:“你太小心了。”
他其實想說小兒子好命,又或者是想說敏若費心太多,但想了許久也隻說出這五個字來,心裡莫名地竟然有些羨慕起這小兒子。
但他還是問:“問了太醫了嗎?”
“與幾位太醫商討著做的。其實民間百姓的孩子,沒有宮裡孩子這樣的條件,母親乳汁不足,又找不到牛羊乳的,就隻能指著米湯了,不大點就開始吃野菜羹的也不是沒有,大些能有米粥吃的都是好人家了。孩子本是不必養得十分精細的,越是精細,孩子才越難為人。”敏若說得婉轉,但“難為人”指的是什麼,康熙也清楚。
康熙聽了她這話,默默一時不知想些什麼。但話題沒繼續下去,他回過神來,隨意瞥到北窗下案上擺著的料子,道:“這料子從前沒見你穿過,顏色也不大鮮亮、花樣也不新鮮,怎麼還找出來擺上了?”
敏若笑道:“哪是我穿的呀,是老祖宗賜給小阿哥做衣裳的,說這絹布最柔軟,給小孩做衣裳最好。”
康熙看了看在繈褓裡小臉蛋睡得紅撲撲的小兒子,笑道:“老祖宗還真是掛念著他。這段日子時常問起他,今兒早晨去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又問起安兒了。”
敏若笑道:“是,老祖宗也常遣蘇麻姑姑與太後身邊的阿朵姑姑來瞧,隻可惜這小子如今一日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睡著的,幾次來都正趕上他睡覺了。也想帶他去給老祖宗瞧瞧,但這寒冬臘月裡的,也怕出門叫他受了涼。還是得等開春,天氣暖和些了,我再帶著這小子去給老祖宗瞧瞧呢。”
康熙一揚眉,“太後身邊的人可難見,怎麼還來瞧他……阿朵姑姑回回都同蘇麻姑姑同來嗎?”
敏若見他揚眉,心中略定,繼續笑道:“可不是嗎?回回都是同來的,我這往前與阿朵姑姑見得還不多,問了迎夏才知道,原來是太後娘娘的陪嫁,侍候多年了。從前倒是沒怎麼見到過。”
康熙神情恢複如常,笑道:“你是沒怎麼見過,自胤祺養在太後宮裡,太後出門都不怎麼帶阿朵姑姑了,隻叫她看著胤祺呢。她原是太後身邊的得力人,太後處處都離不得她,也隻有叫她照看胤祺才能放心。”
敏若笑道:“若不是皇上您說,我還不知道呢。”
“你哪能知道呢……”康熙喃喃一句,又道:“難得,想是太後也很喜歡胤俄。”
敏若道:“太後是喜歡孩子的,瞧把五阿哥看做心尖子似的。安兒是占著小、占便宜了,我回頭還得與宜妃分說分說呢,彆她心裡為五阿哥吃醋了,又來與我酸言酸語的。”
康熙眼裡才帶上笑意,“恬雅馬上到了入學的年歲了,宜妃如今可不敢跟你耍小性兒了。”
“那可得謝謝您給我這拿捏宜妃的大好機會。”敏若殷勤的挽袖子表示要為他揉肩捶背,康熙怪受寵若驚的。
眼藥算是給上上了,能發酵到哪一步還是看太皇太後接下來的動作。
不過這幾年每逢冬日太皇太後的身子都不大好,敏若估計她不會耽誤多久。
現在每每與康熙提起安兒,恐怕是已經在鋪墊了。敏若愈發確定自己的猜測,送走了康熙,坐在暖閣的炕上回頭透過窗子看康熙往出走,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幾分笑。
孩子還小,現在正是她在康熙那往親人路線上走的最好時機,而最巧的,是康熙所缺的,安兒都會有。康熙的額娘沒有給康熙的,她都會給安兒。
不就是家庭的溫暖嗎?她這可以成噸批,想感受不要錢。康熙對美好的東西沒有破壞欲,敏若可以放心地步步經營,以此來打動他。
哪怕她不費心思,其實太皇太後也是注定養不成安兒的,康熙心裡給與蒙古掛鉤的皇子下了判決書是一回事,他不願太皇太後將科爾沁與果毅公一脈綁在一起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信重法喀、與先後有情分、對太皇太後有孝心,但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他也絕不會容許兩股大勢力在他身畔結盟。
但凡露出一點小火苗來,就一定會被他掐滅。
太後可以撫養五阿哥,宜妃出身平平,其父雖有官職在身,但其出身也隻能算是體麵,而稱不上顯赫。她所在的郭絡羅氏這一支,與弘毅公府這一宗的鈕祜祿氏更是毫無可比性,何況現任果毅公、敏若的親弟還是他要加以重用的。法喀如今已是領侍衛內大臣,皇帝近身侍衛由他統領,日後前程更是不可限量。康熙可以容許太後撫養五阿哥,但絕不會給科爾沁蒙古與鈕祜祿家結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