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是冬月裡回來的,他回來時正是京師中最冷的時候,眾妃在慈寧宮大殿裡同太皇太後、皇太後一起等待,沒人出頭提議在外相迎。
敏若是絕不肯在寒冬臘月裡放棄溫暖內殿的,榮妃、惠妃已經比較佛係,不愛搞那些場麵事情——主要也是怕冷。
德妃近來為六阿哥的病憂心,身形消瘦許多,便是有脂粉遮著也隱約看得出幾分憔悴,素緞立領襯衣外穿著柳綠緞底的長身馬褂,緞子上本是竹葉暗紋,再用月白、柳黃、褐、黑等數色絲線繡出白梅枝圖紋,窄褃掐腰的款式與平日宮中的“水桶裝”大不一樣,掐出削肩細腰好身段,隱約的憔悴反而惹人心生憐惜,烏油油的發間隻點綴一支鑲嵌了南紅瑪瑙珠的白玉花釵,隱添鮮豔,卻也分外雅致。
冬日裡大家都穿著臃腫,點炭爐子多了殿裡也難免有些煙火氣,這樣清清麗麗的一身裝扮第一眼必是令人眼前一亮的。
她自然寧願隨大流“怠慢”康熙,也不願披上鬥篷出去混在人堆裡錯過了第一眼的驚豔。
要論積極,往常高位嬪妃中還是宜妃最積極,但她如今懷著身子,自然以安胎為重。高位嬪妃沒有開口的,敏若、四妃之下,便是有有心想要在外等候迎一迎康熙以表積極的,也沒法開口。
於是敏若得以安享溫暖,太皇太後宮中自然不會短了炭火,難得人多,在地龍之餘另起了數個熏籠,將殿裡熏得暖烘烘的。
殿裡還點著檀香,香氣甚濃,敏若被熏得昏昏欲睡的,低頭呷了口濃茶醒神,心裡暗罵——康熙那家夥幾時改行做蝸牛去了,按理說這個點該到了啊。
說曹操曹操到,她腦袋裡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剛存在了一瞬,殿外便響起了康熙的依仗聲,殿內眾人頓時都精神了起來,又約是過了半刻鐘,總算見得到康熙的身影,皇貴妃由宮人攙扶離他半步的距離跟隨入內。
一見到二人,尤其是皇貴妃,敏若一肚子的瞌睡頓時都煙消雲散了,她看著皇貴妃穿著臃腫冬裝也難掩的消瘦,和甚至遠勝的德妃的憔悴麵孔,一時心中大驚。
這南巡多忙都是康熙的事,嬪妃隨行無非是跟著出去逛的,又不比在京中需要打理人□□務,本該省心些的,怎麼佟皇貴妃憔悴成這樣了?
她下意識翻檢回憶起原身的記憶,可原身彼時因掛念舒舒覺羅氏的身體、頭胎的虧虛沒養好斷斷續續地病著,少問彆宮事,對這段時間裡宮內發生的事情並不清楚。
甚至因為持續喪母、產女傷身、喪女、抑鬱之痛,原身在小女兒出生後的許多年裡都過得渾渾噩噩,困在永壽宮裡除了身邊的宮人們、孩子,見得最多的便隻有康熙,與其他嬪妃都往來不深。
她唯二參與經曆過的兩件大事便是太皇太後、佟皇貴妃先後兩件喪事,佟皇貴妃死前封後,喪後嬪妃哭靈,一直鬱鬱不願與人交往的原身才不得不走出永壽宮哭靈舉哀。
這件事的時間在原身的記憶裡都很清楚,太皇太後是康熙二十六,佟皇貴妃是康熙二十八年。這也是敏若唯二能從原身自看二十四年後的記憶裡提取出的有效信息。
敏若不喜歡這種不在她掌控範圍內的事情,即便如今她在宮中隻要法喀不作造反大死就足夠她平安度過餘生了,遇到這種前路不明的情況還是會讓她下意識地有危機感。
這是無數次因為無法掌控前路、沒有足夠的信息而落入危機的經曆留下的後遺症,敏若一直試圖克服,這些年諸事順遂少有危機甚重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能放開了,結果忽然碰到超出掌控的事情,還是會叫她下意識地生出危機感。
說她杯弓蛇影也罷,前世太多一開始看起來與她沾不上半毛錢關係的事兒最終刀尖就是落到了她身上,多少次死裡逃生,為保小命她也不得不逼自己神經質起來。
今生皇貴妃的事看似與她無關,但她還是吩咐雲嬤嬤仔細打聽打聽,皇貴妃的身子是怎麼回事。
但沒等雲嬤嬤打聽出什麼,景仁宮先急匆匆地傳了太醫。
四阿哥本來都隨著皇貴妃回去了,這會忽然又被康熙身邊的人送回來。梁九功笑道“皇上的意思,皇貴妃的身子須得臥床靜養,怕是分不出心思照看四阿哥,還得請貴妃再照看四阿哥一段日子。”
能叫皇貴妃在自己在宮中的情況下將四阿哥送出來,可見她的身子真不是小事。
敏若心中微沉,有幾分關切地問“皇貴妃怎麼了?今兒個上午瞧她臉色就不大好。”
“罷了,也不為難公公了。煩請公公幫我帶句話,叫皇貴妃放心,且先安心叫四阿哥在我這吧,等她身子好了,保準還她好端端個兒子。”敏若笑著繼續道。
梁九功微鬆了口氣,笑吟吟地應了聲“嗻”,道“娘娘您放心吧。”
蘭杜送梁九功出去,敏若見四阿哥惶恐不安的模樣,衝他伸出手,軟聲問“怎麼了這是?嚇成這樣。瞧這一額頭的汗。”
迎春忙取溫水洗了帕子來遞上,敏若給四阿哥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四阿哥好像才反應過來,一下撲進她懷裡,哭道“額娘流血了……額娘好難受……”
“好孩子,不怕,不怕。你額娘沒事的,有你汗阿瑪和太醫們照顧著呢。”敏若沉浸宮廷多年,聽四阿哥這麼說,立刻反應過來是什麼事,心裡一緊,語氣愈發柔和,不斷輕撫著四阿哥的背,溫聲哄著“不怕,不怕啊!先在毓娘娘這住著,叫你額娘能沒有掛念好好養養身子,等你額娘好些,毓娘娘就帶你去看她,等你額娘身子好了,你就可以回去了。不是什麼大事,還把我們小阿哥嚇成這樣?”
四阿哥可見是嚇壞了,臉色煞白的,聽敏若這樣說才緩過來一點,安兒這時從炕上爬過來,扯著四阿哥的袖子喊“哥!哥!”
安兒已經能把單詞說得很溜了,知道稱呼敏若是“額涼”,雲嬤嬤與趙嬤嬤是“嬤嬤”,蘭杜迎夏她們是“姑姑”,三阿哥、四阿哥他們是“哥哥”,容慈她們是“姐姐”。
這裡頭就屬敏若的額娘不是疊字,他也直到現在都叫不標準,鍋鍋都變成哥哥,截截也變成姐姐了,額娘還是額涼。
敏若對此頗為鬱悶,然而教再多次安兒也改不過來,還是“額涼”“額涼”地叫,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偶爾糾一糾安兒的字音掙紮掙紮,其他的就都交給時間了。
除了寄希望於時間,她還等著康熙回來好給她墊底,畢竟她偶爾教安兒喊“汗阿瑪”,最終都會變成“汗媽媽”。
改詞改句好像是小崽崽們生來就帶的技能,他們學說話的過程多少有些費大人。
安兒的哥哥是四阿哥每天認認真真地抱著他,衝他喊了無數聲哥哥換來的,在安兒學會之後,四阿哥也逐漸在一聲聲哥哥中迷失了自我。
他本就與敏若親近,看安兒自然比看彆的小阿哥不一樣,這回又在敏若身邊住得兩個多月,親自教的安兒喊哥哥,感情自然更不一樣了。
往日安兒喊他,他可沒有一次不應的,今天卻還沒從驚慌懼怕中走出來,安兒喊他也無用,敏若拍了拍他的背,斟酌一下還是決定不要自取其辱——四阿哥如今也是周歲六歲的大孩子了,她要抱倒也不是整不起來,可搖搖晃晃咬著牙抱起來豈不丟臉?
她往旁邊挪了挪,對四阿哥道“推了鞋上炕吧,炕上暖和。陪你弟弟玩一會,小廚房給他做的蒸蛋羹,你要不要也吃一碗?”
四阿哥小臉還是煞白的,搖搖頭,雖然被敏若安慰著沒有那麼驚慌了,但他也不傻,不是那麼容易哄回來的,總想著皇貴妃方才衣服上帶著血臉色煞白閉著眼的樣子,心裡頭難免害怕,上了炕也沒挪動,依偎著敏若縮成一團。
敏若無聲地歎了口氣,扯來一旁的薄毯給他搭在腿上,抱來安兒輕輕點點他的額頭,囑咐道“你乖乖陪著四哥,不許鬨,知道嗎?”
安兒眨眨圓溜溜的大眼睛,似乎聽懂了一點,忽然往啪地往炕上一趴,然後拱著小屁股往四阿哥那挪,小身子依偎著四阿哥,扯住他的袖子笑眯眯地喊“哥哥!”
四阿哥依偎著敏若,安兒依偎著四阿哥,不同的是四阿哥在敏若身上尋求長輩的溫暖與力量,而安兒好像是在哄他四哥。
敏若瞧著安兒那小樣子,一時啞然失笑,心裡倒是沒有那麼沉重了。
無論這事最後會不會與她套上關聯,敏若都得知道清楚前因後果。雲嬤嬤隻打探出佟皇貴妃從南巡回來有了身子,一路奔波見了紅,但身子沒落,醫女施針為她保住了胎,如今遵醫囑得臥床靜養保胎。
還是隔日晚晌間,有人來回了話,迎夏才整理出事情來去,給敏若回話時麵色也有幾分沉重。
她道“此次聖駕南巡,佟國維夫婦亦隨駕而行,生在宮外規矩不嚴,皇上也沒帶幾位宮妃,皇上怕皇貴妃一人孤獨,特許佟夫人每日陪伴皇貴妃。佟夫人私下將皇貴妃用的補身藥換成了宜男助孕之藥,皇貴妃與皇上……許是路上有了,月份還淺沒有發覺,一路奔波來身體不適也未曾往身孕上想過,結果今日剛一回宮,就見了血。”
雖是與自己無關的事,皇貴妃一開始對她也有提防、不友好,但自那年除夕之後,兩宮關係逐漸歸於平和,不算親密,但平日相處得也算友好,尤其這幾年在公主們上課的事上,皇貴妃一路給她大開綠燈讓她省了不少麻煩敏若總會念著三分的。
說著焦急談不上,憂心多少還有兩分,敏若心道康熙就該給佟家那夫婦兩個單獨立一個部門就大清催生辦,這為了催生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問道“皇貴妃身子可有大礙?”
迎夏道“太醫院的意思是,皇貴妃的胎雖然眼下一時保住了,但母體弱、胎氣動,非長久之像……這一胎若繼續養下去,也隻會消耗皇貴妃的生機元氣。這一點瞞不過皇上,皇貴妃也知道了,如今還未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