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敏若閉著眼,倚著憑幾出神放空,蘭杜替她將頭上的簪釵取掉,又將發髻解開替她梳通了頭發,便起身輕輕合上鏡奩,蘭芳上前取下炕幾,蘭杜將一旁的線毯搭到敏若的腿上,道:“您歪一會吧,烏希哈去後頭灶上給您預備吃的了。”
敏若沒睜眼,輕輕“嗯”了一聲,屋子又陷入了長久的寂靜當中。
時正是二月,春暖花開、鶯飛草長的好時節。
去東陵那日,敏若帶上了安兒,他懵懵懂懂地跟敏若走近山陵中,因康熙尚在人世,山陵門未封,其中安安靜靜地住著兩位皇後,等待著後來者的到來。
法喀在敏若身後不遠的地方,當年先後入山陵時,他隨軍征戰在外,未能親自來送一程,後來在先後的忌辰代康熙來過幾次,祭奠先後,但與這回同敏若一起來的感覺總是不一樣的。
他們姐弟三人,生來是至親,卻又在不知不覺間走散了。他曾有兩位姐姐,如今隻有敏若了。
安兒不知“先後”是何人,雖然迎春迎夏與康熙敏若偶爾會有提及,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到底還是有限,想不明白那個人究竟是誰。
到皇後的靈前,敏若奠酒祭祀,囑咐安兒:“給你安布磕個頭,這是額娘與舅舅一母同胞的姐姐。”
她在宮內這些年受先後庇護、餘蔭良多,原身怨先後是原身的事,她入宮算是和先後一拍即合,沒有埋怨先後的資格。
安兒似乎也被這裡肅穆的氣氛影響了,按照敏若的吩咐跪下磕頭,口稱“安布”,敏若仰頭望著皇後的靈位,低聲道:“這是安兒,大名叫胤俄,您的外甥。還有一個小外甥女,她才剛出生沒幾個月,便沒帶她過來。”
她話間未曾提起自稱,言罷,好像完成了一樁任務似的,又轉頭看向法喀,“給姐姐請個安吧。”
法喀眼圈有些紅,點點頭,上前奠酒祭安,恭敬道:“額娘去歲已逝,不知是否已與二姐於泉下相聚。我會與海藿娜好好守著家裡,等出了額娘的孝期,便準備要個孩子,咱們家會好好地傳下去,不會辜負您……的期望的。
顏珠媳婦上月生了,是個很健康的小阿哥,富保去歲已成了婚,新婦的品性很好,剛過門便趕上了額娘的喪事,處處守禮、恪進孝道,幫了海藿娜不少。出了額娘的孝,尹德也快議親了,海藿娜替他看中了一位宗女,覺羅氏,雖家門不顯,但聽說品性教養極好。阿靈阿也大了,很出息了。等他也成了婚,咱們府便徹底分灶分家了。
秀若的夫婿很出息,在邊境立了功,官品已升到四品,秀若也有了四品誥命在身。蘭若的夫婿聽說讀書很用功,雲若今年要成婚了,她的年歲不小,不能再耽擱了,許的人心性不錯……”
舒舒覺羅氏雖在果毅公府做了十幾年的主,到底隻是眾人的庶母,按例遏必隆非她出的子女們隻需為她服一年的齊衰杖期,出了孝便不影響雲若正常出閣。
隻是孝期中,府內不好紅綾高掛雙喜遍貼,有些委屈了雲若,但雲若的婚事已耽擱了幾年,男方那邊出了母孝,急著迎主母入門掌事,再耽誤不得了。
法喀絮絮地將家中近來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敏若垂眸在一邊聽著,仿若身處事外的局外人。
從東陵回到昌平行宮的時候天色尚早,走出東陵,敏若便已收拾好情緒。安兒現在看法喀騎馬還是眼饞得很,有了那天的經驗,更是打點地纏著敏若討好撒嬌。
敏若念著法喀剛祭拜完先後,按住安兒沒許他去打擾,回到行宮裡才叫人備了馬,她親自帶著安兒出去跑了兩圈。
法喀自然跟隨在左右,敏若的馬術不錯,雖比不得他是戰場上曆練出來的,帶安兒一個還是足夠了,安兒被帶著跑了兩圈,小臉又紅撲撲地了,腦門上一層薄汗,興奮地直拍手:“額娘厲害!額娘厲害!”
敏若一揚眉,“是額娘厲害還是三舅舅厲害?”
法喀聽她如此問,不由也期待了起來,目光灼灼地望著安兒,卻見這前天還在他懷裡大誇舅舅多厲害的小白眼狼此時抱住敏若的手臂,聲音清脆擲地有聲斬釘截鐵,明亮的大眼睛看不出一絲違心勉強,真心實意地道:“額娘厲害!額娘最厲害!”
“哈哈哈——”敏若朗笑兩聲,催馬前行:“好,額娘再帶你跑一圈!”
安兒興奮的聲音傳出好遠去:“啊——!”
法喀被落在原地,哀哀戚戚地捂住心口,半晌,卻笑了,低聲道:“真好。”
在康熙的翹首以盼中,敏若終於在廿三那日回到宮裡,康熙迫不及待地將瑞初放回了她懷裡,看著嗅著熟悉的氣味安靜下來、在敏若懷裡低低抽泣著的瑞初,康熙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你再不回來,朕要帶著瑞初找你去了。”
瑞初實在是個很好帶的孩子,打出生起就很少哭,剛落地時被接生嬤嬤們打出來的哭聲是敏若記憶中她哭得最響亮的一次,然後頂多是有些小哼唧,額娘抱著哄一哄便好了。
所以剛剛看到在康熙懷裡嚎啕大哭的瑞初的時候,敏若是有些驚訝的,這會下意識地抱緊了瑞初輕輕拍著、哄著,一麵抬起頭來看康熙,“瑞初這是怎麼了?”
康熙歎了口氣,“打你走了之後就不大開心,第一還好呢,二十一有些鬨人,朕哄著也就罷了,二十二有政事,朕忙起來,晚間沒能去哄她,這孩子生生哭了半宿!朕去了,好歹是消停了睡下,隔日朕可沒敢讓她離了朕眼前,抱著哄了一日,你今兒個可算是回來了!”
敏若聽了忍不住心疼,親親女兒的小臉,低聲哄道:“乖乖,額娘回來了……勞累您了。”
她抬起頭笑眼看康熙,“這回知道您的小公主鬨起人來多要命了吧?”
康熙白她一眼,看著瑞初在她懷裡輕輕哼哼的樣子,心裡頭止不住地發酸,“還是額娘好!汗阿瑪怎麼哄,都不如你額娘抱抱你,是不是?”
他摸摸瑞初的小腦袋,腦袋後麵薄薄一層汗,叫他又有些心疼,歎道:“那日乳母怎麼都哄不好了,朕抱在懷裡哄睡的,到朕懷裡就抓住朕的袖口不放,可朕還有政務在身,也不能時時抱著她、哄著她,這幾日咱們瑞初可遭罪了。”
他是又心疼,和乳母們比起來又有點自得,敏若接過乳母遞來的濕熱巾子擦了擦女兒的後腦勺,心疼得無暇顧及康熙,隻又輕輕親了親瑞初的額頭,軟聲道:“額娘再不放下咱們乖乖自個出去了噢,到哪都帶著我們乖乖。”
安兒在旁邊使勁插進來個地方,握著敏若的手臂翹腳看妹妹,“額娘,妹妹哭了!眼睛都紅了!”
“是啊,額娘帶你出去,沒帶妹妹,妹妹傷心了。”敏若半倚著憑幾拍瑞初,康熙道:“瑞初才多大,你便是去看果心的,也不能帶著她呀,彆想那麼多。”
他等敏若哄得瑞初安穩睡下了才放心地起身離去,感情和責任都是相處出來的,他一開始對瑞初的偏疼是因為瑞初出生給他帶來的好處,但幾個月來關心與疼愛都已形成了習慣,自然而然地時刻流露出來。
出宮一會,換了個地方,見了兩位故人,敏若從月初就不大美麗的心情好了不少,這會回宮見女兒可憐巴巴的小樣子更是心疼。
小孩或許是真是有什麼特殊技能的,哪怕敏若知道她還不是理論上能夠認出人的月份,但她確實比依賴旁人更依賴敏若,好像光靠嗅覺就能分辨出人似的,敏若抱著她哄睡了,抬手遞給乳母,乳母剛抱過去了,瑞初就又低低哼唧起來。
敏若隻得把她又抱回懷裡,輕拍著安撫,無奈道:“好,額娘抱著睡會……這幾日你們跟著也累了,下去歇歇吧,這有我看著呢。晚晌再上差。”
乳母們應了是,恭敬地退下,蘭杜軟聲與敏若道:“咱們小阿哥和小公主都黏您,小阿哥打小醒了就必須得在您身邊,奴才原本還覺著小公主沒那麼黏您,這一回離了您幾日才看出來,原來也是親您的。”
敏若搖頭歎息,垂頭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道:“安兒再大些就要種痘了,瑞初這樣粘人,我怎麼放心呢?”
似乎當了母親就有數不清的擔憂,蘭杜凝視著敏若的模樣,忽然道:“真好。”
“怎麼?”敏若不解地抬頭看她,疑惑道:“蘭杜你怎麼了?我說安兒若種痘,我必是得去陪他的,瑞初還不知怎麼辦呢。”
蘭杜輕聲道:“奴才是覺著,自有了小阿哥和小公主,主子您身上好像也多了許多煙火氣,從前總是好像能隨時抽離出世一般,有了小主子們,便逐漸不一樣了。”
可不是?從前是在這世上無牽無掛,現在是有了牽絆記掛,被這兩個小崽把腿給絆住了。
敏若想了想,笑了,嗔怪蘭杜道:“你淨編排我。”
她上輩子小心翼翼,不敢與任何人事有太多的牽扯,已忘了有牽掛是個什麼樣的滋味。如今試來,確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