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頓時如蒙大赦,他從小就是一身小牛犢般的活力,雖然從小長在額娘身邊,也沒有染上敏若每日午睡的愛好,隻有實在玩得累極了才會在下午小睡一會。
飯後如果不是敏若強硬留下,他撂下筷子洗完手的一瞬間已經竄出去了,這會敏若終於鬆口,安兒喜滋滋地湊過來親敏若一大口,又親親在一邊迷瞪著的妹妹,邁開小短腿玩去了。
瑞初就不如安兒小時候那樣好吃了,中午敏若與安兒用午點時,乳母也給她化了米糊糊來,瑞初吃了半碗,沒那麼餓了,便不愛張嘴了,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裝睡,乳母也不能將飯食強塞進她嘴裡,隻得作罷。
但這會瑞初也沒真睡著,還沒到她睡覺的時候呢,等安兒走了,她才仰著脖子衝敏若哼唧,乳母忙將她抱到敏若的榻上,涼棚下有冰盆風輪,榻上鋪著千金難得的玉席,玉席上還有薄薄一層綢單,便是娘倆湊在一塊午睡也不會熱得厲害。
瑞初小臉貼著敏若的手臂蹭了兩下,敏若手中的書翻了一頁,敷衍地輕輕拍了拍女兒,沒多久瑞初閉目安穩睡去,她也將書放下,逐漸陷入夏日午後的寧靜昏沉當中。
將她驟然驚醒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身畔侍女眾多,敏若其實沒睡過去,隻是閉眼迷瞪著,忽然睜眼把蘭杜嚇了一跳,蘭杜忙端著冰茶近前,並道:“許是小阿哥回來了,奴才去瞧瞧。”
然而沒等她出門,院門一開,眾人隻覺一股臭味撲麵而來,尤其炎天暑日熱浪滾滾,那股臭味好像都更明顯了。
蘭芳皺眉道:“什麼味啊——”話音出口,猛地頓住,因為她看到她家小主子半身黢黑站在陽光下衝她們咧嘴,白嫩嫩的小臉上也有兩道黑印,笑得倒是燦爛,一口小白牙被黑印一襯,好像反光似的,安兒周身服侍的媽媽婢子小太監們無不苦著一張臉。
安兒愈行愈進,臭味也愈發明顯。
敏若當時腦子裡隻有一句話:這孩子不能要了。
“彆帶進來!”敏若厲聲道:“外麵新挖的那池子蓄了水還沒放魚,把小阿哥帶過去洗涮乾淨!”
“是!”白媽媽一得了敏若的吩咐,頓時如得了聖旨仙諭救命甘露一般,咬著牙一把將安兒高高抱起,一群人快速衝向外麵的水池子。
敏若眼前好像一陣陣地發黑,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暑了,方才兒子帶著一身農家肥的印記、臭味,逆著光對她咧嘴露著大白牙笑得活像個立了大功的小英雄一般的景象在她腦海中不斷回蕩,半晌,她抓住蘭杜的手,“安兒出生那日,真沒抱錯嗎?”
蘭杜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扶住敏若,“主子,那日滿宮就您一個生產的。誒唷——咱們小公主會爬了!”
她寄希望於忽然學會新技能的瑞初能夠吸引到敏若的主意力,隻見不知何時醒來的瑞初睜著水潤清澈的大眼睛又在敏若她們沒注意到的時候調了個身體的方向,小腦袋揚起看著安兒他們到底背影,一腳使勁往前蹬,已經爬出十寸遠了,似乎是試圖去抓住她那“小英雄”哥哥,目光灼灼,滿臉都寫著:哇,好熱鬨啊。
敏若眼前又是一陣發黑——她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
終究是自己的兒子,敏若也不能就把安兒扔了(雖然她確實是想這麼做的)。
她忙命人打一桶溫水來,加了許多花瓣、花水,把她壓箱底的好貨都找出來了,要不是怕安兒身上有什麼破損,她真想把鮮花精油也成瓶地倒進去,還另催促烏希哈快快熬一大桶艾草水來晾著。
兒子成那個臭樣子了,洗一鍋肯定是沒用了。她安排好一切,走到院門前來看,蘭杜正在指揮婆子們用水洗刷安兒剛才站過、走過的地方,察覺出敏若眉眼下壓著的火氣,低聲勸道:“您彆急,沒事的,農戶人家的孩子淘氣,落到糞坑裡都是有的,咱們小阿哥隻是、隻是……”
她一時語塞,敏若道:“隻是掉進了發酵農家肥的坑裡,這很值得驕傲嗎?和直接掉進……裡有什麼區彆?”
那邊迎冬帶人提著水桶快速趕來,也忙安撫敏若道:“主子您放心,莊子裡孩子多,都淘氣,這樣的事兒多著呢,不算什麼的。現下就是先給小阿哥洗乾淨了,然後要在艾草水、薄荷湯裡泡一泡,這天兒太熱,小主子肉皮兒嫩,彆再燙壞了。”
烏希哈已經緊鑼密鼓地燒完艾草水在煮薄荷湯了,敏若點點頭,迎冬又將藥膏子取出來,“這是莊子裡備的草藥膏子,等會小主子身上若是有破了皮的地方,就將這個敷上,過幾日結了皮就不怕了。”
敏若又點點頭,忽然神情微動,轉頭吩咐蘭芳兩句,迎冬不明所以,在門口看著白媽媽她們在池子裡涮洗安兒,笑了,“得虧這池子裡還沒放魚,不然還真找不出這麼合適又方便的地方呢。”
這就是苦中作樂了,敏若強扯了扯嘴角,召了跟著安兒出去、這會插不上手的小太監來問前後緣故,果然不出她所料,安兒一出正院便如脫韁的野馬一般野了出去,幾個媽媽宮女根本拉不住,就是底下人一個不錯眼的,安兒就跳進了發酵農家肥的大坑裡,得虧太監們眼疾手快將他拉了上來,不然敏若這兒會看到的就不是半身粑粑孩、而是全身粑粑孩了。
回來的路上安兒還不許乳母們,非得自個走,一路大搖大擺地走回來,路遇一群跟隔壁的水鴨子打架贏了的大白鵝,二者頗有姿態頗有些相似,安兒還想摒棄前嫌——指以前跟大鵝打架沒打過,過去慰問慰問“同行者”,結果人家鵝都嫌棄他,在他過去之前就嘎嘎繞道走了。
臉上那兩道是回來路上自個擦汗蹭上的,敏若越聽額角的青筋跳得越狠,揚頭看了一眼,白嫩嫩藕節兒似的手臂也被媽媽們搓洗出原色了,還有兩道印沒擦去,可以窺見方才的“風姿”。
蘭杜與迎春雙雙持著團扇在她身邊用力扇,試圖用帶著清香的涼風喚回敏若的理智,等安兒終於被大概禿嚕出顏色了,另一位常媽媽將他抱了出來,敏若對白媽媽道:“你去洗洗歇歇吧,不急著過來。”
白媽媽知道她的性子,低頭應了是,沒記著請罪。
安兒入門就被按到盛著花水的浴桶裡洗了第二道,敏若心道這桶是不能留了,見安兒沒心沒肺地還對著她笑,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安兒從水裡堅強地伸出一隻手,白胖胖的小手裡還攥著一朵花,紫色的,說不上是什麼野花,原本應該開得很秀麗漂亮,可惜水裡打了一翻滾,有些蔫了,倒是不見臟,應該沒在農家肥坑裡滾過。
敏若道:“這是什麼?”
她看到方才安兒從漢白玉鋪的、打算養魚結果先用來給他洗了一回澡的池子裡出來的時候從邊沿處揀起了這朵花,隻不知是誰落在那的。
安兒衝敏若又咧嘴一笑,“花好看!給額娘!”
敏若按了按眉心,歎道:“你少弄兩回這種事,額娘會更開心。”
不過還是將那朵花接過了。
安兒笑嘻嘻道:“給額娘摘花!那的花最好看!”
敏若一揚眉,抱胸看著他,“掉進坑裡是為了給額娘摘花嗎?”
這回小崽子應得格外清脆,擲地有聲,敏若一時說不上是什麼複雜感覺,好一會,無奈地一笑,“那你下次摘花的時候,能不能瞧瞧那前頭是什麼地方?你可知媽媽們都被你連累得要受罰了。”
安兒忙道:“不罰媽媽們!不罰媽媽們!”
敏若冷然搖頭,“照顧你是媽媽們的責任,沒看住你便是她們的過失。你和大鵝打架,額娘可以不追究媽媽們,因為那是你自己欠上去招惹鵝,媽媽們為了護著你還受了傷。但掉進坑裡就是她們看你看得不周到,你的安全是你身邊所有人都要負責的。你這回掉進坑裡,那坑那麼深,都能給你淹沒了,好運的是小太監們把你拉了出來,若是沒能拉出來呢?你若有個萬一,你媽媽們的三族都得發配寧古塔!”
安兒極少看到她如此冰冷嚴厲的模樣,一時小心尖惴惴,眼圈兒逐漸紅了,卻憋著沒哭出來,抿著小嘴被又洗了兩輪,才把包上大巾子被抱到榻上。
安兒扯著敏若的袖子哀求道:“安兒自己淘氣,不罰媽媽們好不好……”
敏若微微彎腰,與他四目相對,“媽媽們職責有失,定要受罰的。不僅是媽媽們,跟著你的宮女、太監也都要受罰。你要知道,不僅僅是你自己承擔你淘氣的後果的。”
她並非不近人情之人,不可能因此打安兒身邊人的板子,安兒這樣大的小孩也確實難看管,一個不錯眼就容易犯事,尤其她對安兒還是有些放養政策的。有些阿哥所、公主所裡的媽媽照顧小主子,為圖省事乾脆就不許小主子玩鬨、不給小主子吃飽,那樣自然免了受傷生病,自然也免了受罰。
但敏若這那種做法行不通,安兒身邊的人就更得上十分的心,也因此敏若素日不喜身邊伺候人等繁冗,安兒身邊伺候的人卻安排得十足十,就是因為人多才能看出安兒,確保不出錯。
安兒掉到坑裡,有他自己沒有試那個坑的緣故,可安兒卻才兩歲多,還不到能把大人的話聽得清楚明白,也不到能行事周全的歲數,那這一次的事情,大頭的責任應該在誰?
許是因為物傷其類,敏若壽宮的宮人其實並不算嚴苛,隻要保證本分內的差事不要出錯便是,但這一回,安兒身邊的人確實有疏忽失察之過。
安兒玩的範圍就那麼大,在來到莊子上的第一天她就叫人仔細檢查過,那安兒身邊的人,也應該對這些有數的。
今日跟隨安兒出門的兩個能做主的媽媽,一個是她的人,一個是康熙的人,敏若閉眼想著應該如何敲一敲眾人的警鐘,那邊安兒又輕輕扯她的袖子。
她垂眸一看,見兒子眼圈紅紅的樣子,無聲一歎,垂頭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安兒送的花,額娘很喜歡。但下次做事之前,要學會周全,知道嗎?”
她打開蘭芳取來的小缽,其中盛著墨綠色、散發著草腥、苦臭味的膏子,她看著懵懂可憐的安兒,露出一個變態的微笑。
小崽崽,讓額娘先教會你,什麼叫馬虎大意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