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他自幼養在明珠府裡,做臣子的不敢管教皇子,也不至於一點腦子都沒有吧?
但細想想著,他自幼順風順水慣了,在明珠府裡事事以他為先自不必說,回了宮裡康熙對這個第一個立住的兒子也格外疼愛。
他長到這麼大,遇到過最大的挫折除了太子就是去年明珠被康熙給收拾了,可康熙前腳收拾明珠,後腳就連著給他體麵讓他長臉,也足可見對這個兒子的看重疼愛。
康熙疼他或許沒有疼太子多,但也絕對超過了對宮內其他許多阿哥公主。
身邊備受他信賴親近的乳母又是赫舍裡家的人,他被養成直魯驕縱的性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如今他可不是孩子的年歲了,馬上做爹了,也隻有惠妃還拿他當個孩子,敏若不是什麼好性的人,從不容人在她眼前放肆。
惠妃第一時間就能反應過來永壽宮與他們並不存在利益之爭,敏若沒必要害大福晉的孩子,大阿哥憑什麼就想不到?
若大阿哥一直是如此的心思水平,那他在奪嫡之爭中一敗塗地,似乎也不足為奇。
無論心裡怎麼想,大福晉客氣又內疚地來賠罪,敏若總不會對著大福晉置氣。她和和氣氣地命人攙扶起大福晉,又叫人端了熱牛乳來,道:“你懷著身子,不宜飲茶,我宮裡的果子露漿汁都是冷的,也不敢給你,你將就將就,用些牛乳吧。”
大福晉感激地謝過,又道:“那日實在是都急壞了,我與大阿哥都有言語無狀的地方,衝撞了您,他一向是有口無心、頭腦簡單的,請您一定不要怪罪於他,臣媳心思蠢笨,竟也輕易被人蒙騙,才是罪不可赦。”
敏若無奈道:“你又何必這樣說自己?”
大福晉抿抿唇,有些惴惴不安,敏若繼續道:“我並未怪罪於你,你那日惱,是為人母的天性,相反,你若是不鬨不怒,還能好聲好氣地與我說話,我才真會看不慣你呢。
你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回去好好養好自己的身子,不必成日為那些微末小事惴惴不安,再大的事,和你自己的身子、肚子裡的孩子都是沒法比的,何況我也並沒有怪你。你嫁入宮中這兩年,宮裡人都誇你品行俱佳,榮妃也說你通透,怎麼這點事你還想不通了呢?”
見大福晉神情茫然,敏若無聲一歎,道:“你且好生想想的,想想你的阿瑪額娘、想想大阿哥與你那樣好,想想餘生還有多少年。這世上有什麼事,能比你自己的身子更緊要呢?……七公主要醒了,我去瞧瞧給她包得餛飩,大福晉在這歇歇,等天氣涼爽些再回去吧,可乘了輦轎來?”
大福晉點點頭,敏若便放心地起身出去。
大福晉知道,她並非是真正要去看餛飩,隻是隨便找件事,從這裡出去。
但這樣的行為,大福晉心裡卻並無反感,反而因為敏若方才的話和關懷,鬆了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感動。
自她有孕以來,這是頭一個人,關心她不是隻關心她腹中的孩子,而是先關心她的身體。
這種體驗對她來說有些新鮮,心裡又被裝得滿滿當當的,一時百感交集,情緒莫名。
大福晉定定坐在那裡出神許久,還是她的貼身侍女來喚她,才叫她回過神。
“福晉,您在這坐了許久了,咱們回去吧。”婢女小心翼翼地道,自大福晉險些流產之後,她身邊這些人待她都愈發小心翼翼起來。
大福晉扭頭看了看陪伴自己長大的婢女,見她眼中滿滿盈著的關心,心裡謀個柔軟的位置也倏地一動,被人戳了一下似的,刹那之間,便覺眼鼻有些酸酸澀澀的。
她握了握婢女的手,順著力道起身後,卻沒有直接離開,而是端端正正地衝正殿的寶座行了一禮,垂頭低喃道:“貴妃母教誨,臣媳……記下了。”
大阿哥最近開始入朝學習辦事,早上朝會散了之後,勉強在衙門待了一上午,實在是心裡長草,下午忍不住溜回了宮裡。
他回宮後先去給惠妃請了安,回到阿哥所,見大福晉倚著暗囊半躺在炕上,麵色有些蒼白。因知道今日大福晉要去永壽宮,他心裡一緊,忙道:“貴妃為難你了?回頭我請額娘帶我再去一趟,你就不要……”
“爺。”大福晉抬眼看向他,搖了搖頭:“貴妃並未為難我,相反,貴妃待我很和藹,念著我不能飲茶、用冰飲,還特地熱了牛乳給我喝。”
大阿哥明顯鬆了口氣,又忙問:“那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可是今兒個累狠了?”
“這幾日我還是時常感到暈眩無力……保清,倘或、倘或這孩子真……”大福晉眼圈微紅,但注視著大阿哥的眼中深處卻有探究與期待。
大阿哥抿唇想了一會,在大福晉心一點點往下沉的時候,忽然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前,問:“你感受到了?”
大福晉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一雙眼就好似被山嵐霧氣籠罩的青山,朦朧濕潤,令人心不自覺地軟得一塌糊塗。
大阿哥定定看著她,正色道:“初學武時,武師傅就告訴我們,胸膛和脖頸,是無論何時都要保護好的位置。這輩子,隻有你一個人,能將手放到這裡,聽我的心跳。若這個孩子……那就是咱們和他沒緣分,沒關係,隻要你好好的,咱們以後的日子還長呢,”
他後邊還有一句“還會有很多孩子”,但沒等他說出口,嘴已經被大福晉堵住了。
唇上柔軟的觸感隻是一瞬間的,他的大腦卻不受控製地不斷回放那種感覺,讓他整個人身體僵住,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臉上倏地騰起兩片紅雲。
等他終於回過神來,正見大福晉眼中水光瀲灩,淚光隱隱,卻盈滿笑意地看著她,大阿哥臉轟地一下全部紅透了,猛地站起來,想要走兩步卻發覺手裡還握著大福晉的手,屁股比腦袋快地又騰一下坐下,手腳無措好一會,忽然展臂將大福晉緊緊抱入懷中。
他已把什麼以後還會有孩子那種話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腦袋裡什麼都想不到,半晌隻擠出一句:“雲嵐,這輩子,我一定好好待你!”
大福晉頭枕在他頸窩裡,眼角滑下兩滴淚,笑意卻愈發明晰。
敏若不知道她無心插柳柳成蔭。康熙準備奉皇太後、帶皇貴妃去暢春園避暑休養,敏若喜歡養樂齋的院落、暢春園的風景,便在康熙問她時應下,並開始準備她和瑞初的行禮。
她本以為要捅佟家,怎麼也得等到皇貴妃過世之後,然而四月裡,皇貴妃的身子愈見不好了,在她照常帶公主們上課的一個平凡夏日,一道驚雷劈到了清溪書屋裡。
而將此事捅出來的人,不是罄音,而是佟氏家生子出身、最為忠心耿耿的杜鵑。
敏若不知她在禦前是怎麼對康熙說的,但聽說她從正殿走出來的時候雙目通紅猶帶恨色,想來是恨極了害皇貴妃身子虛弱至此的佟家。
然後便無需皇貴妃再如何活動準備,康熙自己,就在黛瀾與茉雅奇之間,取中了已無法再生育、對佟家態度冷漠甚至對隆科多隱隱含恨的黛瀾。
皇貴妃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限,她昏睡了數日,幾位太醫都悶頭不言,眾人心中便已有了預料。
敏若記得皇貴妃不應是四月的時候裡去的,原身前世後期記憶雖然模糊,這種大事卻不至於將月份混淆。
但即便有原身的記憶兜底,她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因皇貴妃病重,四阿哥無逸齋裡告了假,日夜在皇貴妃榻前侍疾。
許是命不該絕於此時,皇貴妃最終還是在婢女、兒子與妹妹們的哭聲中睜開了眼。
她醒來的第一日,杜鵑便哭著向她說了禦前告狀之事,本來已做好了被皇貴妃痛斥甚至趕走的準備,不想皇貴妃聽說之後,竟然並未有她預料之中的勃然大怒。
隻見皇貴妃目光癡癡望著床帳子上葫蘆百子的刺繡,出神半晌,杜鵑幾人心內愈發慌亂,忙輕聲喚她,皇貴妃被喚得回過神來,口中卻爆發出一陣笑聲,隻是那笑聲怎麼聽怎麼淒厲,不帶半分歡愉,淒苦得讓人心裡發澀。
她一壁笑,眼角一壁流下淚來,眼淚很快洇濕了柔軟的玉芯絲綿枕,她眼中淚流不止,口中的笑聲也久久不停。
“姐姐——”黛瀾跪到床前,握住了皇貴妃的手,眼中有隱隱的關切與不安,抿唇半晌,她卻隻道:“大喜大悲,最是傷身……”便閉口緘默無言。
皇貴妃“哈哈”地又笑了兩聲,目光癡癡地望著床帳,喃喃道:“我這副身子,早就傷了,還能比現在更差嗎?”
自那日後,她的身子並未如太醫們所預料的那般每日愈下,相反還隱隱有些好轉。
她身邊的一眾人不由又懷上些期許,然而這日,在敏若詢問之後,把過皇貴妃脈的竇春庭卻道:“皇貴妃身體根基已損,如今雖看起來略有好轉,也隻是在空中閣樓上加以裝飾而已,一口心氣吊著皇貴妃的精神,若有一日,這精神散了,人的生氣也就散了。”
敏若聽罷,靜默半晌無言,下午京內又忽然有人傳信來,說巴雅拉氏已神智糊塗得認不清人了。
晨起來糊塗了,白日裡忽然指著一中年嬤嬤喊“舒舒覺羅氏!”說了滿口憤罵的胡話,最後卻抱著那嬤嬤哭起來,哭嚎悲戚,發鬢花白的老福晉,卻哭得好像個小孩子一般。
巴雅拉氏今年,年尚未滿五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