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被包了兩天餃子,又被黛瀾次日臨走前欲言又止的複雜目光看得心裡發毛之後,敏若決定挺身奮起,找回主場優勢約談書芳。
……主要是再不弄明白這小妮子究竟在搞什麼,她就要emo了。
想想這邊她酣暢淋漓地寫完一篇字,剛打算自己美滋滋地欣賞一會,忽然察覺到隔壁有一道目光幽幽地落在自己身上——當場汗毛都豎起來了好嗎!
尤其書芳成日幽幽怨怨欲說還休的樣子,更是令她毛骨悚然。
她養了這麼多年的崽,費儘苦心養出來的落落大方矜雅得體進退有度的崽!怎麼忽換風格路數了?
敏若約容慈她們談話一般在前殿的書房,約書芳也約在了書房裡。時天氣已稍微轉涼,敏若宮裡換下了歇夏茶,沏的是青茶。
後世千金難求的武夷山母樹茶現尚未禁采,也不算十分珍惜的茶葉,每年都有貢入宮中的數目。
康熙對大紅袍沒有特彆的偏好、太後隻喝奶茶、布爾和在世時專愛龍井,他們三個沒有特彆需求,敏若又好茶,每年的貢品便大多都進了永壽宮。
敏若每次喝這茶時,都不禁要想,若真有能回去的一日,她真要把這茶入口的滋味感受好好記牢,以便和人裝那啥的時候用……雖然她其實也不覺得母樹茶和多年栽培的精品味道上會有很大的差距。
書芳走進書房時,敏若正抬手斟茶,潔淨細膩的甜白釉小茶鐘被敏若輕輕捏在食指與拇指雙指之間門,那兩根手指幾乎要比瓷器還白皙細膩,指甲透著健康的粉色。
這雙手撫得了琴、作得了畫、捧過詩書也帶著她一點點翻看過經籍。在入宮這九年裡,眼前這個人幾乎就扮演起了“母親”的角色,又或是一位可親的友人、可敬的師長……
這雙手將她從彷徨不安中拉了出來,教她挺直腰背,教她如何應對交際,教她如何敲打拉攏宮人、逐漸培植心腹,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典禮禮儀,教她智謀、告訴她如何與宮外周旋……
如何做人、如何在宮內立身……可以說她的一切,都來自於眼前人的教授。
從書芳入宮開始,敏若便與阿娜日極好,阿娜日也在她成長的路上扮演了半個良師益友的角色,所以她們的三角結構一開始組成的頗為順暢。
書芳與容慈她們一起學習,原本都是同一起跑線上的人,自然也不會抵觸公主們。再到安兒、瑞初出生,她也隻會替敏若歡喜,因為那是敏若的骨肉。
而榮妃她們這些敏若的“泛泛之交”,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對她來說不值一提。直到黛瀾出現,前兩年黛瀾得圍著布爾和轉,加入三角結構的時間門很少,哪怕感覺到敏若與黛瀾的投契,書芳也沒生出很重的危機感。
直到今年,或者說直到大行皇後那邊不必日日守靈舉哀,黛瀾開始每日到永壽宮報到了,書芳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以前和敏若一起品詩評畫的是她、敏若作畫時候在一邊備筆調色不時點評的是她、一起讀書寫字的是她、捧著新做的字畫等點評誇獎的也是她……阿娜日隻負責在一邊吃果子、看話本子、看熱鬨。
可為什麼如今在做這些事情時又突然插了一個人進來呢?!
書芳:我委屈,我憋屈,我不說,看你什麼時候能發現。
可等了好幾日,她發現一貫心思縝密細致的敏若在這方麵好像比較大條,一直沒有發現她的“隱忍委屈”,於是決定主動出擊。
憑她對敏若的了解,她和瑞初在練字的時候一左一右把敏若擠在中間門,然後她再盯著敏若看,敏若一定挺超不過三天。
事實上她也確實對敏若了解深厚。
坐在那容慈、繡瑩都坐過的羅漢榻西席上,書芳道:“您終於受不住了?”
敏若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將茶鐘往她那邊推了推,道:“你若有什麼不高興的,直接與我說便是了,何必那樣幽幽怨怨地盯著我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的不高興,說出來隻叫您覺著我小氣不講道理,再自責這麼多年未曾教好我。”書芳垂著頭,看起來有幾分小鬱悶。
敏若見她這副模樣,心中無奈之意愈重。
她對書芳是真狠不下心,剛入宮時瘦伶伶一個小姑娘,被她帶在身邊一點點帶大,是她教書芳為人處世,看著書芳一點點出落成如今矜雅得體的模樣,在心裡,書芳和容慈她們並無甚差彆。
便是比不上瑞初和安兒,也能和法喀畫個等號了。
都是她帶大的孩子。
而書芳如今,也不過十九歲而已,周歲未滿十八,在曆經三世心理年紀已經快到法定退休年齡的敏若眼裡,真就是個孩子。
而且還在青春期。
青春期的孩子情緒不穩定、愛鑽牛角尖,需要大人一點點地耐心引導,這一點無論在法喀還是在容慈、繡瑩身上敏若都做得很好。
而在一向懂事,早早長大開始學習如何在宮中立足的書芳身上,她應有更高的耐心。
所以敏若帶著無奈又縱容地輕歎一聲,彎彎眉眼,為書芳扶正了發間門一支嵌珠釵,“你若是心裡不快,能選擇最先說與我知道,我隻會欣慰歡喜,又何談失望。書芳,我希望你清楚,在我心裡,你和容慈她們都是一樣的。”
她很鄭重地道:“我至今入宮已滿十年,這十年光陰裡,我的心思大多都花在了如何教養你、容慈和繡瑩她們身上。對我而言你們都很重要,與阿娜日、黛瀾更談不上輕重之分。”
書芳眼睛微熱,低垂著腦袋,開口時聲音微啞,“是我不夠好,是我沒有平常心,是我不夠寬和仁愛……”
“你才多大,要什麼寬和仁愛?”敏若聲音略重了一些,“何況我覺著我已將你教得很好了,若你還覺著自己不好,那隻能是我的緣故了。是我不會教孩子,我即刻回了皇上去,容慈她們我也不配教了,莫叫我帶壞了公主——”
沒等她說完,書芳忙道:“不、不是的!”
“那你就得承認我教出來的你確實優秀,端雅大方進退有度,強過京師內一眾名門貴女。而我呢,就是那名師出高徒裡的‘名師’!”敏若驕傲地揚起頭。
論話術書芳哪裡繞得過她,被架在那,若書芳還執意說自己不好,那豈不就是在打敏若的臉了?書芳哪裡願意,半晌沒說出話來,臉漲得通紅。
哪看得出半點與索額圖針鋒相對,借人之口唇槍舌戰言辭辛辣到直令傳話的人心底發虛雙腿發軟,麵對家族威脅也不退一步的鎮定果決模樣。
敏若歪頭笑盈盈地、帶著幾分打趣看著書芳,半晌才悠悠歎道:“你就承認吧,優秀如我,將你也教得如此優秀。咱們兩個擺出去定是要叫整個京師貴眷都羨慕的!哪家的女孩能養得比我們書芳更大方得體?”
書芳聽她這麼說,才噗嗤一聲笑出聲,低聲道:“她們隻會說您養虎為患、說我與虎謀皮,說咱們是麵和心不和,日後總有針鋒相對的一日。”
“會有嗎?”敏若輕嗤一聲,笑問道。
書芳用力搖頭,斷然道:“絕不會有。”
“那不就好了,隨她們怎麼說去吧。”敏若拍了拍書芳的肩,認真道:“你隻要相信,對我來說你真的很重要;在我心裡你也是無可替代的,就好了。”
這不是哄人的話。
她最初對書芳心軟,不隻是因為書芳當時年歲小,還因為那一雙水潤清澈的杏眼,讓她聯想到她的小堂妹。
一想到她的小堂妹那雙與書芳相似的眼中若也流露出那樣怯生生的不安,她便揪心得很。這些年她對書芳的耐心細致,未必沒有移情之故。可感情總不是作假的,這些年下來,她真心將書芳當做自己的妹妹,自然是很重要的存在,對書芳好也是發自本心的。
而無可替代……哪個孩子在家長眼裡不是無可替代的呢?
敏若非常溫柔慈愛(自覺)地凝視著書芳,書芳嚴肅了一小會,還是板不住臉了,泄了氣,道:“今日的話,我可記住了。”
“記著吧,往後若是心裡再不高興,可要頭一個找我來。”敏若將裝果子點心的攢盒往她那邊推了推,揚眉示意,“前頭製的桂花蜜釀梅子,嘗嘗?”
書芳悶頭嘗果子,吐了梅核後又喝了口茶漱口,半晌才道:“我有時其實有些羨慕容慈她們……”
雖無師徒之名,卻也真正是貴妃的後輩,可以正大光明地孝敬貴妃。而她卻總要被外人懷疑與貴妃的和睦親近是假,其實是麵和心不和。
她有自己的阿娘,所以不羨慕瑞初。但她阿娘早逝,她自己孤零零地在赫舍裡家的宅院裡無人關注的地方服了三年母孝,然後便被塞進了宮裡,成了皇上製衡赫舍裡家的一枚棋子,是這一局裡,最無關緊要、最無人在意的存在。
可這樣無人在意的她,卻在入宮之後,遇到了一個會關注照顧她的人,會教她待人接物、為人道理的人,遇到了一隻會在她彷徨無助時牽起她的手。
書芳長到這麼大,在失去了阿娘之後碰到的第一個可靠的女性長輩便是敏若,故而對敏若抱有一種雛鳥心理,無條件的信任依賴之餘,不免也有些小孩子的通病——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