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瑞初婚事的話題最終在康熙和敏若的一起沉默中走向終結,康熙拍了拍敏若的手,表示:“你就莫要杞人憂天了,咱們瑞初那樣好,怎會愁額駙?”
敏若歎道:“隻盼屆時能有個心性坦蕩磊落之人,若是天命成人美,還令他們情投意合,能有這樣一人與瑞初相伴白首,我便知足了。”
才怪。我閨女要組隊還是要獨美,我都聽她的。
生為皇家公主,在享受了榮華之餘也會受到更多的束縛。但瑞初與她的姐妹們不同,她從出生開始,便因為康熙而背負上了另一份沉重的分量。康熙將瑞初捧到人前,讓她成了眾矢之的,給他帶來好處,也讓瑞初成為了有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一份危險的背後,也是束縛。瑞初或許能打破束縛,又或許不能,無論瑞初怎樣選擇,她這個做額娘的都會全力支持。
活了三輩子,見慣了人心醜惡之處,敏若不覺得婚姻一定是人生的必需品,哪怕是如今這個時代,瑞初已經穩穩抗住康熙施加給她的一份重量,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能在彆的地方稍稍自由一些呢?
飛出去的自由隻能靠她自己爭取,敏若無法替她做到,但在終身之事上,敏若會儘全力,幫瑞初爭取到最大自主權。
康熙瞥了她一眼,道:“不說瑞初了,她還有朕、有她兄長們,日後怎樣都是不愁的。就說安兒的婚事,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敏若抬起頭,目光盈盈,柔和又堅定地道:“無論安兒還是瑞初,妾都隻願他們能得一心人,相互扶持,度過餘生歲月。我亦不求安兒聘得高門女,哪怕是漢人出身,隻要品行端正、心胸豁達,我也同樣會將她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
康熙深深看她一眼,敏若脊背挺直,一瞬不退。
半晌,康熙輕歎道:“安兒是何等身份,豈有迎漢女為婦的道理。”
他明白敏若的意思,自然清楚敏若話中指的漢人並非是如瓜爾佳氏那般的漢軍旗人,而是民人漢人。
其中退讓恭謹之意,其實已經分外明白了。
敏若輕聲道:“妾這一生,就這一雙兒女。隻要他們事事合心順遂,便比什麼都好。安兒的婚事,妾還是想等他自個開了竅,好歹給他找個順眼、順心的,日後過得合心遂意比什麼都好。”
康熙道:“天家男兒頂天立地,怎能耽溺於男女之情上?”
他並未嚴正否決敏若的說法,因而這句話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刻含義,隻是這家夥比較反感戀愛腦而已。
在他心裡,女人就是他王朝皇權上的點綴,一朵開敗了,或者不喜歡了,再插上另一朵便是了。真正能走進他心裡的就是那麼幾個人,或有情分深淺之分,總歸絕無“獨一無二”這個說法。
這大概是大行太皇太後在他身上留下最深刻、也是最成功的教育印記了,又或是先帝偏愛孝獻皇後董鄂氏乃至其子,給這位先帝的“朕之第一子”他三哥留下的陰影太深,讓他內心深處下意識地抵觸所謂“一心一意”的“真愛”。
他許出去好幾個一生一世,卻隻許那虛無縹緲的來生。說的時候嘴裡出去幾分,心裡留下幾分,隻有他自己清楚。
敏若溫順垂眸,康熙見她不言語,倒也沒生氣——過了這麼多年,他清楚敏若性子中的堅韌與執拗,就如同清楚她的心軟與柔善。
半晌,康熙輕輕歎了口氣,道:“乾清宮還有折子要批。你這小花籃不錯。”
五月裡正是梔子與石榴開花的時候,一早敏若親自擷了花回來,然後揀了個竹編的小籃,往裡插花妝點。
一年四季,殿內的鮮花擺設也要隨著時令變化調整,人這一生無非幾十年,敏若尤其珍惜還睜著眼睛、還擁有至少小範圍內自主權的每一天,享受生活就要過好生活。
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那份風雅情調就是生活中的消遣與妝點。
聞康熙此言,敏若溫聲笑道:“皇上若喜歡,不如便帶回去做個擺設,擺在殿中,批折子時眼睛若累了,瞧一眼這鮮豔顏色,或許也舒心些。”
康熙道:“既是你親自收拾的,想必是心頭好,你便自個留著吧。若是有心,再做一個與朕也好。”
敏若溫順俯首:“妾便再製一籃花,命人送到乾清宮去。隻是物件粗鄙簡拙,還請皇上莫要嫌棄。”
康熙看她一眼,笑了,“你做的自然都是好的。”
送他出了永壽門,敏若慢慢回到殿中,看著那籃紅白交映的顏色,心裡終於一鬆。
榴花多子,宮內外成婚了的婦人或者將要出閣的少女都多以此裝飾,或做衣衫首飾花樣,或插戴在頭上、擺放在屋裡。
被擺得多了,也就逐漸隱隱指代一點姻緣。
康熙說這籃花好,又將這一籃給她留下的意思,便是遂了她的心的意思。
或許今日點頭是看在她與安兒近一二年步步退讓、安兒又剛受了委屈的份上,但是沒關係,有了今日這一點頭,日後的事情都好辦。
她隻要兩個孩子都好好地過完一生,不必為人棋子,連婚姻、未來都要成為平衡穩定之局中的一點。
她作為母親,心疼安兒不得以的退讓,也心疼瑞初生來便不得不承受的禁錮。這世道、這皇權不容人意,她卻總要為孩子們爭一把。
敏若在炕上坐定了,自斟了一杯茶,慢慢飲儘。這個時節,殿外的風車帶進來的風也帶著暑氣,又裹挾著廊下擺放的茉莉香花的香氣。
敏若緩聲囑咐:“再擷些花來吧,從庫房裡再找一個這樣的小竹籃來,答應皇上再做一個花籃送去乾清宮。”
一麵說,敏若一麵抬起手指了指炕桌上那個點綴著紅白二色花朵的小竹籃,豔紅與潔白相映,嬌豔中不失清麗,點綴著片片綠葉,聊增清新之意,一眼看去,確實令人眼前一亮。
這一籃是她為自己做的,算是她今日的心頭寶,早起便帶出去剪花,又千挑萬選出了她認為最好看的一個小竹籃做成的。給康熙的,可不配讓她自己出去折騰忙活。
蘭杜應了是,敏若留在殿內,倚著憑幾靜靜出神。
便如她知道那花籃不是康熙隨口要的一樣,她自然也不認為康熙今日忽然提安兒的婚事,隻是看到安兒大了而隨口提起的一句。
若隻是隨口一提,康熙並沒有與她長談兒女婚事的必要,也不必在話題轉到瑞初身上後又刻意拉回到安兒這裡。
試探也好,暗示也罷,她都受著,今日這一關也算是過了。
曆史上康熙給十阿哥安排的嫡福晉,出身蒙古阿霸垓部,與太宗皇帝靖懿大貴妃出身同族,其父是阿霸垓部郡王,可謂出身高貴。
然在迎娶了這位母族煊赫的嫡福晉的同時,十阿哥也在某種程度上徹底失去了繼承皇位的可能。
如果敏若記得不錯的話,這位出身博爾濟吉特氏的嫡福晉並不長壽,曆史上十阿哥的第二任嫡福晉應是出身赫舍裡氏,是太子的親舅之女,這一樁婚事也明顯含帶著濃重的政治因素。
敏若當然不認為安兒不可以娶蒙古福晉,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嘛,無論是從心理的民族思想上,還是在她並不期盼安兒能夠成為皇帝這一點上,她都不認為安兒娶蒙古福晉有什麼不好。
她隻是不想讓安兒婚事也成為康熙的籌碼,成為康熙隨意擺布用來控製約束安兒的存在。即便還是有一部分不能娶的禁忌,但哪怕是一點點自主權,也是值得爭取的。
跟康熙談自主,其實多少有點作死。但如今她與安兒已退讓至此,無論娶什麼樣出身的姑娘(除非娶個滿族舊族著姓出身、家中在朝內底蘊深厚、其父叔位高權重、buff疊滿的滿洲貴女),都不會對康熙的平衡之道造成影響。
既然如此,又是在安兒今年又受了一回委屈、明顯退讓的基礎上,想要謀求一點在婚事上的自主權並不是件難事。
今日試探的結果尚好,至於日後君心如何難測……隻要安兒不是喜歡上了出身家世與她今生相仿、甚至勝過鈕祜祿氏敏若的滿洲女子,那就沒有問題。
因為康熙的縱容,就是建立在永壽宮一脈的知進退、退讓之上的。
退讓已經存在,這是既定的事實。哪怕康熙日後心思有變,也有轉圜的餘地。
媳婦,管他滿蒙漢,她隻要兒子喜歡。
擷了花回來,蘭杜見她抬手斟茶,神情平緩、動作從容,心內稍安,輕聲道:“娘娘,花摘回來了。”
敏若點點頭,命道:“叫人去阿哥所瞧瞧,讓安兒空了過來。”
“是。”蘭杜笑著應下。
安兒好容易回宮一次,四阿哥和九阿哥都舍不得放人,天色將晚了,安兒才得空過來一次。
敏若正與瑞初正在庭院裡消遣,春日種的菜已經長得綠茵茵的了,瞧著甚是喜人。安兒入宮帶了些野菜過來,這個時節野菜都老了,他帶進來的倒是都青嫩水靈,可見是迎冬仔細挑揀過的。
烏希哈拿了小籃子就著黃昏日光挑揀,迎夏蘭杜在一旁盤算著庫房賬目,迎春無事,便拉著蘭芳在廊下坐著挑揀絲線,蘭芳不耐這些,隻是大家都有事做,她便跟著混日子,顯得自己也在做點正經事。
這樣悠閒的黃昏常常降臨在永壽宮,帶著一股子人氣兒,有敏若眷戀、喜歡的人間煙火氣。
瑞初端詳著那些地裡長著的菜,道:“總覺著沒有往年哥哥在時長得好了。”
去歲陪著敏若出宮“養病”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幾乎是她自出生後與安兒分離最長的一段時間。今年安兒出宮,又打破了那最長分離的記錄。
敏若知道她是想安兒了,又或許還對安兒回宮一趟就被四阿哥和九阿哥給占住了有點不滿。
敏若笑吟吟地瑞初道:“想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