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站起身,注視著牆上掛著的青竹圖,道:“隻是皇父折騰這一場,不可能是為了讓策淩留在京中,做一員尋常朝臣,沒準我是要去與四姐做伴了……那我這幾年辛辛苦苦算紡織廠的賬,豈不是全打水漂了?”
甘棠神情頗為生動,幽怨地道:“辛辛苦苦三四年,全為他人做嫁衣。”
瑞初默了一會,忽然取出一個荷包,從中拿出一枚小巧的印章遞給甘棠,“聘書,自己寫吧。”
今年成婚之前的日子她也沒閒著,織造廠打算在蒙古建一個分廠,專做羊毛紡織的一部分內容。
設想剛剛做出來,攤子還沒鋪開,要等京中一切準備齊全,再向蒙古進發。算來算去,那邊要開始動,也得明年了。
原本需要解決的頭一件事,就是那邊的廠子要派誰過去做主。
她手中人才不少,但擅長做生意又能銳意進取開疆擴土的卻不多,如今一個蘿卜一個坑都用著呢,本來打算退一步選一個穩紮穩打的守拙之人過去暫時穩定局麵。
若甘棠真要去蒙古,她就是最好的人選。
但……
見瑞初掏出荷包,甘棠頓時眉開眼笑,將那枚雕刻簡拙的印章接過捧在手裡,美滋滋地道:“我可得給自己開個高額月俸……好了,怎麼用這種眼神瞧著我?”
其實瑞初看她的目光很平靜,似乎並無什麼特彆之處,但甘棠卻從中察覺出一點點擔憂與關切,笑了笑,道:“你這樣瞧著我,倒顯得我才是妹妹,你是姐姐似的。”
瑞初按住了她的手,問:“你真的願意嗎?”
言外之意是,若是甘棠不願意,這一把她拚得起。
甘棠便又笑了,這一回笑容在臉上停留得更長久一些,又更平淡一些。
她伸手摸了摸瑞初的頭,學著敏若的樣子,但總是覺著不對,想了想,重新坐下來,拉著瑞初的手往她頭上呼嚕了一把,才覺著對味了。
甘棠總是輕快地笑著的模樣,這一回笑起來,臉上才添了幾分鄭重。她對瑞初道:“沒有策淩,還會有策一、策二,比起嫁給一個庸碌無為、磨磨唧唧的人,策淩倒算得上是一個好人選。至少有才乾,行事也乾脆。”
她知道瑞初的心意,因為握緊了瑞初的手,道:“我知道咱們有拚一把的資本,但在沒有絕對的、不可動搖的底氣之前,不要妄動這一份資本。瑞初,咱們都該走出很遠很遠,才對得起這些年學來的文武藝,念過的地理天文。”
她確認瑞初看到了她眸中的堅定銳利,才緩緩轉變了目光,又帶著淡笑摟著瑞初道:“咱們這輩子啊,要麼做人局上的棋,要麼咬著牙爭一把,機會不多,就那一把,我不想用在現在。”
瑞初想說咱們爭得起,無論怎樣她也不會後悔,話到嘴邊,咽了下去,平靜地回望甘棠,點點頭,示意她明白。
她當然能夠理智平靜地應對所有事情,這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但同時,骨子裡的銳意也讓她不可能在麵對甘棠的終身大事時袖手冷眼旁觀。
她懂得取舍,卻不認為此刻有比甘棠的幸福更重的砝碼。
至於甘棠所說的,“爭”的機會。
機會當然不隻有一次,她從來習慣將所有事情掌控在手中,沒有機會,也能生生再撕出一個來。
她仿佛生來就不知“猶豫退卻”四字怎樣寫,她遇強隻會激動,愈戰隻會愈勇。
不是莽撞的蠢勇,是時刻清醒之下的“孤勇”。
哪怕隻有一個人,隻要有目標,也能一步不退地衝向前的孤勇。
敏若有一句形容瑞初的話很對,瑞初是個實打實的理想主義者,她眼裡看得見現實,但隻要有目標,就不怕眼前的苟且,無論多艱難,都能毫不遲疑地衝過去。
但此刻,隻看甘棠的模樣,瑞初便知道,她今日無需再勸了。
日後也不必勸了。
甘棠已拿定了主意。
瑞初低聲道:“無論前路如何,咱們一同走過。”
“是啊,無論前路如何,咱們一同走過。”甘棠朗聲笑了,又道:“給你瞧娘娘新送我的畫,這幾日你不在宮中,我瞧娘娘也被閃了一下,總是坐著恍惚出神。”
她起身時,口裡哼著南曲的調子,瑞初並不喜歡聽那些咿呀戲文,自然也不清楚甘棠口中哼的是什麼,隻隱約覺著甘棠好像把原本應是纏綿婉轉的調子哼出了幾分淩厲來,像是一把將要出鞘的劍,鋒芒半露、寒光稍泄。
聽了甘棠的話,瑞初摩挲著茶碗默默,半晌道:“是我叫額娘傷心了。”
甘棠回頭看她,不禁失笑,道:“我這張臭嘴啊,就該就此縫上,什麼話都彆說了。……又豈是你讓娘娘傷心的?或早或晚,總會有這一遭。我看娘娘其實適應得很好,隻是一下被閃到了罷了。
娘娘是最會排解自己情緒的,長這麼大我就沒見她真正傷心難過走不出來過,反倒是你,若還因此愧疚難安,隻怕娘娘才真會傷心。”
瑞初搖了搖頭,甘棠又沉默一會,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父母在,不遠遊。十哥已是注定了留不住的,不定哪年就殺去北邊種地了,毓娘娘身邊本會有一個女兒承歡孝敬,讓娘娘享天倫之樂。
皇父為瑞初賜婚、賜公主府在京中,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但瑞初注定不可能長久留在京中,做富貴叢中的榮華公主。
甘棠想了一會,覺著怎麼說,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她隻能道:“毓娘娘會支持你的。”
“我知道額娘不會怪我,她也隻會盼我能飛得更高。”瑞初試圖學敏若的樣子用指尖輕輕敲敲瓷器,又覺著自己大約是學不出那兩分漫不經心的灑脫神韻,於是收手,將那隻茶碗平穩地捧在手上,平靜地道:“是我怕她孤單。”
“還有雅南她們呢,雪霏是大了,雅南、舒窈正經還能陪娘娘幾年。”甘棠帶著畫轉身回來,聞此言便笑,道:“沒準過兩年咱們又有小妹妹出生?娘娘身邊總歸不會冷清的。”
瑞初抬眼去看畫,輕輕點頭沒言語。
瑞初成婚後不久,京城便入冬了。
甘棠的婚事到底還沒有開篇,敏若是作弊來的消息,宮裡如今還安安靜靜的,也有有心人揣摩六公主最終花落哪家,思來想去,也無非是蒙古那幾家的少年兒郎。
那拉貴人想得多些,博爾濟吉特氏身份合適的適齡兒郎都被她盤包漿了,一個個身份背景、傳聞性情如何她閉著眼都能說出來,隻是公主的婚事她到底做不得主,縱是生身母親,心裡關注,也隻能趁見到康熙時委婉地問他一句。
哪怕作為甘棠的親額娘,哪怕她心裡一萬個關注著急,在甘棠的婚事上也半點做不得主,隻能得等康熙的意思。
失寵年久,哪怕有些東西那拉貴人心裡其實並不在意,為了她和女兒的日子在宮裡能過下去,她還是得小心地應對康熙。
在宮裡生存,她活著一日,活的就不僅是她一個人,還有身後的父母親族,以及最重要的——她的寶貝女兒。
她唯一平安長大的血脈延續。
正因為清楚甘棠對那拉貴人來說有多重要,敏若才不敢想,知道康熙看好的女婿人選之後,那拉貴人會是什麼反應。
曆史上康熙六公主的額娘似乎頗為長壽,然她的女兒卻英年早逝,深宮中的幾十年,以如今她親眼所見的那拉貴人對女兒的看重,也不知那拉貴人是怎樣熬過的。
眼下,宮裡還算平靜,瑞初順利成婚,好像了結了一樁大事——至少欽天監的大人們不必再提心吊膽,唯恐這位公主再出點什麼差池,讓皇上懷疑他們辦事不力,挑選出的吉日不夠吉利。
對敏若來說,今年大概是個好年景,瑞初順利成了婚、沒有再出什麼意外,安兒的新稻種試種工作也進行得出奇順利。
——這一點從康熙看到奏折之後持續一天的合不攏的嘴上就可以看出來。
不過安兒對此所持態度並不樂觀,歎了口氣,道:“今年隻是在兩個莊子所屬土地上試種,已經出現了不少問題。大部分土地的畝產都不錯,但也有許多出現問題的地畝顆粒無收。明年擴大試種範圍之中,這種問題出現得可能還會更多。”
縱然敏若對這些事情並不了解,也知道想要在古代改良稻種,在沒有高科技加持的情況下是有些難度的。
她給兒子添了杯茶,輕聲問:“現在有什麼合適的解決方案嗎?”
“我想試著改良一下殺蟲藥。”安兒向敏若點頭致謝,然後灌了口茶,皺眉道:“但暫時還沒有什麼頭緒。”
在這一點上,敏若也幫不上安兒什麼忙,她隻能拍拍安兒的肩,道:“不急,慢慢來,你還有時間。”
“兒子知道。”安兒扯出個笑來,道:“芽芽最近又學會說不少新詞,跟著她娘文縐縐地背詩……比兒子小時候出息多了。”
說起女兒,安兒眼中神情逐漸鮮活起來,笑嗬嗬道:“大了肯定也比兒子出息。”
敏若笑聽著,聞聲白他一眼,“你是覺著我教孩子不如潔芳?”
安兒知道她是有意打趣,聞言便也故意做出委屈的模樣,“兒子哪敢啊……”
“那你就要相信,你是最好的。”敏若想摸摸兒子的腦袋,又因為二人之間隔了一張炕桌而懶得伸出手去——母愛有,但畢竟有限。
安兒會意,下炕繞到敏若這邊來,半蹲在敏若身邊,把腦袋遞到敏若手底下,敏若才順手摸了摸,垂眸眼光柔和地道:“額娘相信,隻要你想,無論什麼事情你都能做好的。……若是實在很累,倒也不妨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