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康熙此刻召法喀回來的用意,要麼是不放心法喀在外掌兵、心中生出忌憚,要麼……就是不放心如今的九門提督和接下來每一位可能被舉薦為九門提督的朝中武將了。
想起今年南地的風聲,瑞初眉心微蹙——隻怕接下來,朝裡朝外都要較從前更亂了。
“隻是可惜了粵地水師。”敏若淡淡道:“皇上不會叫咱們家連著兩任在粵地掌兵,哪怕肅鈺能立住,也還要再等兩任……剛捂熱的地方。”
瑞初道:“不急在一時。朝中也並無擅練水師、掌水上軍務的能臣武將,皇父也不放心有‘背景’之人,最大的可能還是叫舅舅舉薦人掌管水師事務。”
敏若點點頭,一人默契地避開了另一種可能。
若康熙真的忌憚法喀,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隻有一個選擇,乾就完了。
因為一旦康熙開始忌憚法喀,永壽宮一脈也會被逐一拖下水,無一能夠幸免。
但尤其在如今的形勢下,諸皇子奪嫡、前朝各派係亂鬥,九門提督的位置格外重要,康熙急匆匆將法喀召回來隻為安排在這個位置上,還是不放心彆人的幾率更高一些。
“去歇歇吧。”注視著女兒,敏若輕聲道:“一路趕回來,可是累極了?”
瑞初搖搖頭,此刻她才稍微泄了一點力氣,低聲道:“一路回來,女兒生怕皇父此刻真有什麼事了。”
無論從剛剛步入正軌的布局來算,還是從父女之情出發,她都不想回到京中看到的就是一片縞白。
敏若拍了拍女兒的肩作為安慰,她這幾日也累極了,一時半刻什麼也不想說,看著女兒難得有幾分後怕的模樣,也隻能如此安慰。
但法喀調任回京,對敏若當然是有好處的。
眼下朝中局勢莫測,阿靈阿也有些坐不住,茉雅奇日前入宮一次,沒見到敏若,倒是見到了黛瀾,聽說回去後隻會說四個字——清靜無為。
可見黛瀾還是有一點給人洗腦的功力在身上的。
這一次有黛瀾替她擋住了,下一次呢?
法喀回京也好,她是真懶得應付法喀那些成了精的弟弟。
顏珠富保還好,一個是真聰明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一個畢竟在禦前生存多年,論揣摩康熙心意的本事等閒人比不過,也沒打算摻和到那一灘渾水裡。
阿靈阿卻是有一腔野心與野望,從前便幾次攛掇安兒未成。敏若與他關係疏淡,要敲打暗示他都需得格外費些心思。
法喀回來了就萬事大吉,他畢竟是早早頂門立戶的實質上的長子,這些年積威深厚,年幼的尹德與阿靈阿還是有些怕他的。
而隨著這些年他的戰功政績愈重,在朝堂中根基逐漸深厚,他在鈕祜祿家的話語權與積威也愈來愈重——從斐鈺嫁給水師中家無底蘊的平常旗人而鈕祜祿近支族中卻無人敢多置噱,便可見一斑。
若說能夠鎮壓得住遏必隆兒子們的野心、彈壓住鈕祜祿家,也就是他了。
瑞初自回來之後便也日日在乾清宮侍疾,與繡瑩分擔,或許是女兒在眼前讓康熙舒心了一些,他的身子也三月裡略得了好轉。
時正值敦郡王府添丁,潔芳十月懷胎生了個老一,是個小男孩,和芽芽出生的時候差不多重,瑞初得了一日的空閒出宮去看了一眼孩子,回來給敏若比劃,說那麼短的一節,軟綿綿的,芽芽都不敢伸手抱。
這大約算是近來難得一件能令人開懷的喜事了,不過康熙很快就將注意轉移到了催瑞初生上麵——瑞初與虞雲成婚也有一三年,回來的消息都說公主和額駙感情極好,額駙在外參宴從來目不斜視不望一色,康熙心裡一直暗暗期盼著能抱小外孫,怎奈卻一直沒有消息。
對這一點,瑞初十分無力——她也不能說她和虞雲的“恩愛”純粹是糊弄人的,隻能推說緣分未到。
現下安兒的小崽出生,又勾起了康熙對催生的熱衷,瑞初隻能含混著,敏若看不過眼,私下道:“孩子這事就是要看緣分的,許是瑞初與虞雲這幾年沒有兒女緣,您再怎樣催也沒用,隻是叫瑞初更著急罷了,不然靜下心來再等等,總有您抱外孫的那一天。”
才怪。
康熙不知敏若的腹誹,還真被她這一番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的話給混了過去。
但他當然也不服輸,雖被說動了,還是哼了一聲,道:“當年法喀、安兒,哪一個的時候你不是這樣說的?我看你就是最看得開的那個。”
“看得開,活得才輕鬆嘛。”敏若道:“難不成叫妾日日盯著這個生、那個不生……那不是頭疼死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什麼時候有孩子是他們的事,妾又不愁人養老。”
康熙白她一眼,顯然是覺著敏若有點太沒追求了。
敏若心裡哼哼,深感這家夥也就是做了個皇帝,若是到後世,絕對是最不討人喜歡的那種公公。
一天天的,但凡有點與兒子家事相關的想法,不是催生就是塞小老婆。
能討人喜歡才怪。
提起晚輩之事,康熙看了敏若一眼,從短暫的溫馨中抽身,忽然問:“你為胤祥府上用度之事吩咐了內務府?”
他臉色沉沉,喜怒莫測,是十分容易令人生出畏懼、心裡惶恐的神情。
敏若卻麵色平淡,似乎並無惶恐之意。
她淡然地道:“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雅南放心不下胞兄來信托我,一點小事,舉手之勞,我自然沒有不辦的道理。”
“你可知胤祥是被朕親口吩咐禁足思過的?”康熙麵色凝沉,敏若道:“無論他犯了怎樣的錯,您隻吩咐叫他思過,沒說過連皇子應有的份例待遇都不給他,既然如此,妾又為何不能在內務府人可控皇子用度時為他做主呢?”
康熙沉沉盯著她,目光幽深莫測,敏若腰背挺直,恪守禮節未曾回視,而是微微垂頭,眼簾低垂,但如此溫順的動作在她身上做出來,卻看不出半分柔弱順從。
半晌,康熙冷哼一聲,道:“好一個有情有義。”
“妾還愛國忠君呢。”敏若仿佛聽不出康熙的陰陽怪氣,笑吟吟道:“那不也是護著您的兒子嗎,難道您就眼睜睜看著您的孩子被人克扣用度,一家老小揭不開鍋?——宮外的日子難過,闔府上下都指著那點銀錢過日子,薪俸莊銀都被您停了,可隻有那點宮裡給的錢糧了。”
康熙盯著她看了半晌,見她一點畏懼的反應沒有,終是一甩袖,道:“這回也罷了,日後不許再多事。”
敏若順從端正地應下,姿態格外有禮,康熙看著卻並不是很順眼,半晌冷哼道:“老十和你是一脈相承的臭性子。”
執拗,認死理,不聽人勸。
敏若知道康熙這氣不順從何而來。
因為她召見內務府之人敲打之前,安兒也為了十三阿哥府上的用度問題往內務府走了一趟。
但那又怎麼樣呢?
他管天管地,還能攔著兒子有情有義?
君不見康熙這會在這跟她吹胡子瞪眼,卻沒將安兒扯進宮裡大罵一頓?
做這件事之前,敏若就知道必定會讓康熙心中多揣測,或許還會有些不滿,但那又如何呢?
那點不滿也持續不了多長時間門。
敏若這麼多年揣測康熙的心思,論對康熙心思性情的了解把控恐怕沒幾個人比得過她,做事之前當然能保證自己不會發生計劃外的翻車。
分析人心已經成為敏若的本能,如今站的就是行事謹慎周全的最後一班崗,雖然敏若滿心都是即將要徹底退休的“懶得乾活”,但動起腦袋來還是沒有一絲懈怠的。
前頭走了九千九百步,最後關頭翻了車,臉豈不是都丟光了?
對康熙對她脾氣的指責,敏若好脾氣地笑著承認了。她不反駁,康熙反而被噎了一下,有種一拳打進棉花裡的感覺,說不下去了。
康熙身體轉好,便很快再次投入到朝政當中。
太子的複立在大部分的意料之中,卻也給一部分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在這種基礎上,後宮中永和宮妃複起,似乎也沒有那麼令人吃驚了。
因清楚敏若與德妃之間門的恩怨,阿娜日為此有些著急,但見敏若仍是四平八穩,半點不見著急的樣子,又覺得自己好像是急的那個“太監”。
敏若並不知道自己已在阿娜日心裡當了回皇帝,她在前院裡弄了個比從前更大的缸養魚,最近春夏交替,天公作美,氣候格外舒適,她每日在前院扯著魚竿釣魚,老神在在,這個永壽宮都彌漫著濃厚的退休氣息。
日子還長,事情還早,提前焦慮不是敏若的性格,細水長流慢慢布局,才能在最後時刻一把兜住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