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是經曆過太子溫潤翩翩、雍容款款的青年時代的,他退局退得早,與太子也正經維持了幾十年的兄友弟恭,從前雖因太子的行事而心中隱隱有幾分不祥之感,今日聽敏若將事情點透了,還是不禁怔住。
是啊。
太子如今真有幾分光腳不怕穿鞋的意思了,看似是處處爭權奪位,其實又何嘗不是在與康熙撕破臉皮,這幾年的掙紮,究竟是為了穩固地位、爭奪至尊之位,還是在與康熙這位皇父較勁?
譬如這一回,他真是為了針對瑞初、得江寧織造的位置擴大勢力,而不是為了給康熙添堵嗎?
敏若沒有安兒那些複雜的心緒,無論太子的本意為何,在他出手推波助瀾算計瑞初之時,他們就注定站在了對立麵上。
敏若從來不會對敵人保有一絲的同情憐愛,那是對她寶貴生命的不尊重。
同樣,潔芳也沒有。
她尋思半晌,低聲道:“太子此行,是否也意在八貝勒?”
針對瑞初,既給康熙添了堵,也給八貝勒挖了一坑,一箭雙雕。
“再等兩天,看著就知道了。”敏若道。
如今老八還藏在後頭,太子要給他添堵,這幾日必然會動手拉他下水——雖然太子自己也免不了帶一身臟。康熙在對八貝勒不滿的同時,必然也會對同樣插了一手的太子生出不滿,算到這一步,太子不會疏漏這一點。
若他還是做了……
安兒是跳脫不是傻,聽出敏若與潔芳
的弦外之音,他坐在那半晌無言,不知都想了些什麼,許久,擠出一句:“好沒意思。”
潔芳拍著他的肩無聲地給予安慰,敏若看了這傻兒子半晌,低聲道:“明年就走吧,帶著孩子們去看看山高水遠,也看看你們都未曾見過的遼闊天地。這皇城太小,裝不下你們。”
安兒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長長吐出,他雙手伸出緊緊握住敏若的手,他的喉嚨發緊,聲音出口,不可避免地帶出了主人心中的壓抑,他說:“兒子總有一日會帶您走的。”
敏若去拍他腦袋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將拍的動作改為順手摸了兩把,然後道:“額娘等著。”
康熙那邊,驟聞此事,他亦是震驚。
他當時隻是想若有一日瑞初與額駙爭吵或是失和,能用那塊玉佩穩穩當當地壓製額駙,那是從他身上取下來的佩玉,他給了瑞初,就是彰顯瑞初尊貴、給瑞初撐腰的意思。
但他萬萬沒想到,瑞初竟然把那塊玉佩用到闖衙門、提劍逼兩江總督的事情上!
兩江總督,位正二品,一方大員,大清九大封疆大吏之一,當年他有意讓法喀在氣候溫暖的江南之地修養身體,就是授予法喀這個職位。
此職緊要之處可見一斑,縱是他一貫偏疼女兒,聽了這事也不由瞪大眼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話的小太監戰戰兢兢不敢言聲,今日已過正午,鬥誌昂揚擼袖子正打算重重參瑞初一本的禦史得明日早朝才能正式上場,康熙想要知道事情的具體始末(無論真假),還都得等一等。
為了保證震撼效果,傳出來的消息掐頭去尾,就留下瑞初威逼兩江總督這一條,康熙震怒之下卻也覺察出不對來,沉聲命:“速速去探!”
京中的風言風語已經滿天飛,若說幕後沒有推手,那才真是一場大笑話。
康熙沉吟半晌,又命人召法喀入宮……闖衙門、逼重臣,這事情不小,瑞初清白無辜最好,若是瑞初真有什麼過失,他得好生想想怎麼保住瑞初。
法喀與敏若在禦前先後兩場辯白,二人雖“對事態”不明,但口徑一致地認為瑞初性情純良、與人為善,不可能擅動刀槍針對一方大員,流言必然是無中生有針對瑞初——哪怕真有其事,也一定是噶禮行事有不端之處令瑞初忍無可忍,不得以而為之。
無有力證據支撐,這辯白蒼白無力得很,但康熙半
就不需要什麼實據。
在噶禮和瑞初之間,他若非要選一個人站邊,當然是選自己“溫柔善良、從不與人為爭”的女兒。
他需要什麼證據嗎?他隻需要觀點,甚至連理由都不需要。
敏若所持的“瑞初善良天真”這一觀點一出,立刻得到康熙的認同,並且也頗讚同敏若蠻不講理提出的“無中生有”觀點。
他沉聲道:“京中流言一二日間竟可於街頭巷尾處處傳誦,朕這一二年間是不欲與他們計較,他們真當朕老眼昏花了?”
他話中的“他們”無非是指他的兒子們,敏若心道:您兒子們可不敢當您老眼昏花,那一個個和您對上都如臨大敵著呢。
但大利當前,誰能不心動?噶禮也怕康熙偏心瑞初,所以早早在京中給自己聯絡了靠山,不然江南的消息,憑什麼奏章還沒到,就那麼順利地先傳入那兩邊耳中了?
便是他們從前有耳目,動作能夠如此迅速的,也唯有主管兩江軍政的噶禮了。
瑞初在幕後做推手,看著噶禮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又親手把自己送到了死路上。
噶禮與太子搭上關係,奉上抹頭去尾過的事情始末,寄希望於在四十八年後與永壽宮一脈失和的太子能保住他。
結果太子沒理他,直接將球踢給了八阿哥。八阿哥卻從頭到尾都沒打算保噶禮——他心知肚明瑞初的性子,能讓她做到那個份上,噶禮所犯之事必然不小,貿然入局保人,隻會讓自己沾上一身腥。
所以他的打算就是針對瑞初一把,在事情始末被查清之前,先給瑞初套上帽子,然後使勁攪一攪渾水,康熙多半會先召瑞初回京,無論最終瑞初能不能洗清罪名,她不在江南、身陷囹圄的這幾個月,足夠他打時間差將虞雲拉下馬了。
隻有噶禮?一枚廢棋罷了,到時結果如何,就看噶禮的命好不好。
他不是沒想過在江南運作,把瑞初的罪落實、將噶禮洗白,順勢將整個兩江都收入囊中。但時間太緊張,折子到了禦前,事情的來去康熙便知道了。
借著嫌疑與機會將瑞初拉回京中他還能做到,但在康熙的眼皮子底下往江南伸手顛倒黑白——他還沒有自己往死路上走的打算。
八阿哥咬牙在短短數日中布了這局棋,噶禮給他的消息也是半桶水,倆人的合作關係從一開始就岌岌可危,布滿了給對方挖的大坑。
八阿哥做了一回賭徒,卻不知局裡還有攪渾水的、與背後坐莊的,導致他先手不利,出手就相繼跌入大大小小連環套陷阱裡。
而皇宮中短暫的操盤人,則將破局要點放在了康熙本人的“偏心眼”與護短上。
她也隻需要做這一點而已。
隔日,被快馬接入京中的折子送到禦前,康熙盯著那三封奏章半晌,周遭宮人皆屏聲息氣垂頭不敢言語,康熙一刻沒有動作,他們的心好像也被拎起來似的,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待康熙終於伸手,拿起張伯行的那本折子,周遭宮人大多是覺著麵對康熙威勢的壓力稍減,而梁九功心中亦不禁稍稍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