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踏雪這回沒賞敏若這個臉。
臘月裡難得的豔陽天,它早上起來吃了一小碟蒸魚,烏希哈親自蒸的,將魚刺挑得乾乾淨淨,一小碗淨白鬆軟的魚肉蒸出來白生生好看得緊,踏雪用舌頭一點點舔舐著,難得賞臉,竟然吃了個乾淨。
它很久沒有食欲這樣好的時候了,烏希哈本應開心的,這會瞧著,卻不受控製地眼睛發酸,怕在敏若跟前哭令她傷心,乾脆背過臉跑了出去。
踏雪吃完魚肉,又輕輕舔舔敏若的手指,敏若拿帕子給它擦嘴擦臉,又輕輕戳了一下它的眉心,“小時候就該看出你是個懶胚子,如今還熊人,連臉都不自己洗了。”
踏雪被她罵了也不生氣——大約是沒聽懂的,它用臉蹭蹭敏若的手指,敏若便又不忍說它了。
踏雪趴在敏若懷裡,一雙眼兒圓圓的,乾淨得真好似一捧雪似的,哪怕長在這世上最肮臟的地方,也沒能染臟這雙眼睛半分。
生在這世上,能做一隻不必分善或惡,不必細究自己究竟算有情無情的貓,大約也是一種幸福。
殿外風雪連天,殿裡,踏雪探著頭伸爪子想要去勾桌上的碗蓮,爪子伸到一半,似乎力氣不夠了,沒等敏若抱起它幫它一把,它就又縮了一會來,趴在敏若懷裡舔舔毛,又舔舔敏若的手,蹭著敏若的手背低低叫了兩聲,動作很輕,聲音也很微弱。
敏若抱緊了踏雪,怔怔望著炕桌上潔白無暇,不染塵土的碗蓮,半晌,眼眶終於一熱。
她說,“瑞初怎麼還沒回來?”
其實以腳程算,就在這兩日了。
蘭杜不敢答言,敏若怔怔坐了半晌,顫著手最後一次輕撫踏雪的皮毛,“可惜了,她見不到你了。這十幾年,多謝你陪我。”
關於踏雪的身後事,敏若早已做好了抉擇。
她不想將踏雪葬在宮裡,宮中風言風語如何且不論,這地方她也待不了多久了,她都要走了,又怎麼忍心將踏雪孤零零地,埋在這臟地方。
莊子附近的山頭有一片桃花林,春天梅花開得很盛,秋天的桃子很甜,在山巔上視野開闊,能夠看出很遠很遠去。
那是個好地方,敏若很喜歡。
她悄悄在那給自己劃了一處長眠之所,如今,可以勉強叫踏雪先住上替她感受感受。
於是小貓很快被送出宮,敏若看起來很平靜,阿娜日忙於太後之事,書芳於沉重宮務之中脫身不得,唯有黛瀾有空閒,每天早早來永壽宮報道,其實也沒什麼想說的,便隻是陪著敏若靜坐,無論敏若做什麼,她自坐在一邊,一坐便是一日。
最終還是敏若受不住了,她無奈地道:“你這日日過來,旁的且不說,光是茶水便要喝我不少。”
黛瀾抬起頭看她,目光清冷而乾淨、寧靜,好似昆侖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給人以寒意,又分明是最乾淨、最清透的存在。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好像千般萬種事都無處遁形。
隻是她試了幾十年,都無法做到看穿敏若的心。
既然看不穿,索性也不要猜了,用心去感受,總能感受到一點。
譬如此時,她能感覺到,敏若心裡其實很悲傷,很痛苦,並沒有看起來那麼輕鬆。
黛瀾抿著唇,低聲道:“我想陪陪你,姐姐,我想陪陪你。”
這句話屬實戳人心窩子了。
在心沒反應過來之前,敏若的眼窩便自己紅了,她隻能一邊笑著一邊去擦眼淚,口中嗔怪地道:“偏你要惹我哭。”
黛瀾重新開口,很認真地道:“哪怕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姐姐,我也會想辦法多陪你一日的。”
一日複一日,她比敏若年輕那麼多,敏若要活一百歲,她也定能陪敏若到那一天。
後來敏若回想,當時她一邊哭一邊笑的樣子大約是很不好看的,她緊緊抱著黛瀾,哭得撕心裂肺,不放心的安兒悄悄地進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後來經過敏若的“審訊”,安兒指天發誓作為一個孝順兒子他絕對沒看額娘哭得撕心裂肺的狼狽模樣,敏若盯著他半晌,輕哼一聲,放了他一條生路,沒將此崽滅口。
瑞初回京後的第二日,太後便不好了。
康熙彼時也在病中,一時偌大的紫禁城似乎也在風雨飄搖間,宮人們俱都戰戰兢兢瑟瑟不敢言聲,康熙匆忙趕到寧壽宮時腳步踉蹌,瑞初攙扶著他,父女兩個都有些狼狽。
“皇額娘!”康熙雙目含淚跪在太後床前,太後本已神智糊塗,今日卻忽又清明起來,她不舍地看著康熙,半晌,艱難地叮囑他:“皇帝,你要保重啊——”
康熙心中酸苦,哭著喚她,太後又是一陣咳嗽,咳得渾身顫抖,蓁蓁與阿娜日手尖發抖,喂她用參湯,又為她順氣,太後卻擺擺手,不願再飲參湯。
阿娜日急得險些哭出來,太後輕輕握握她的手,並不看她。她也沒了說話的氣力,躺在床上隻是目光帶著期盼地看著康熙,又指指阿娜日和蓁蓁。
康熙啞聲道:“兒子定會護好她們的。”
太後方才安心,最後那口氣便也散去了。
人到七十,生死大事多多少少也都經曆過,真到這一日,太後容色平和,其中並無懼怕之色。
她隻是有些放心不下阿娜日和蓁蓁,或者說……放下心不下阿娜日。
就像太皇太後臨終前,也未曾放心得下她一樣。
意識逐漸消散,眼前陣陣發黑,仿佛有烏雲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身邊究竟有什麼人,隻能感受到康熙在緊緊握著她的手。
太後用儘最後的力氣,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玄燁……保重……我,自在了……”
最後閉眼時,太後是笑著的。
“皇瑪嬤!”蓁蓁痛聲呼喚,阿娜日渾身顫抖,緊緊握著太後的手不肯撒開。宮內嬪妃、宗親、宮人們不知何時已跪了一地,敏若跪在前列,心中沉痛,微微閉上了眼。
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