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佩色澤黯淡,一角破碎,既不是什麼法寶,也不是什麼靈玉,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塊凡間玉石罷了……但這卻是華瀾唯一從凡界帶回來的東西。
他是什麼時候動了心的呢?
大約是從那一日誤入桃林開始的吧。
那一日他同往常一樣,來到了容太師家中。
雖然為了不讓鎮國將軍起疑,他表麵疏遠了同容太師的關係,但暗中卻和容家聯係密切,時而喬裝身份去容家商議事情。
身為一個沒實權的傀儡皇帝,在宮中他需步步為營,在外需偽裝昏庸無能,假裝不知母親為何而死,假裝聽話懦弱沒有主見……他已習慣了偽裝,因為隻有讓那對兄妹知道,自己不僅沒有威脅,還有利用價值,他才可以活下來,才有——報仇雪恨斬除奸佞的機會。
忍辱負重,對他來說,已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很多話無人可說,很多事隻能埋藏心底,也隻有在老師家中,才可以有片刻放鬆。
容太師身為他的老師,不僅教導他讀書識字,還教導他通明事理,一直給予他鼓勵支持,可以說如果沒有容太師,也沒有他蕭律的今天。
在蕭律的心中,容太師如同他的父親,容侍郎便是他的兄長。
這一日來的有些早。
老師與容兄有事尚未歸家,他閒來無事在花園轉了轉,意外嗅到沁人酒香,下意識的順著酒香,沿著蜿蜒的林間小徑,路過一片桃林,來到了一個清幽小院的邊上。
這裡在容府深處,他以前未曾來過,沒有想到一時走神,竟然走了這麼遠,擔心誤闖女眷居所,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的聽到院中傳來噗通一聲響,似乎有人摔倒了,傳來一聲少年悶哼。
蕭律出於擔心,匆忙推門而入,便看到一個少年抱著酒壇子,麵朝下摔的個灰頭土臉,他艱難的想要爬起來,卻半天沒有爬起來。
原來少年不能行走。
蕭律立刻走過去,將少年抱起放回在輪椅上,少年隨意的擦了一下臉,仰起頭,露出一個燦爛明媚笑容,說謝謝。
那個笑容,如此乾淨純粹,像是清澈水麵拂過柔軟的風,那雙眼睛,如此漆黑剔透,猶如無暇玉璧上懸掛的明珠。
這一幕,是他從未見過的美景。
讓他有片刻失神。
許是因為這一瞬間的心動,蕭律沒有離開,而是問他,你在做什麼?
少年大約是很少見到外人,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好奇,但卻沒有半分戒備,他似乎很高興有人和他說話,興奮的說,這是他做的桃花釀,這裡的桃花每年都開的很好,他最近搜尋了一本雜記,裡麵記載了一種桃花釀的製作方式,他剛剛做好了一壇,準備找個地方挖個坑埋起來,這樣明年就可以喝了,誰知道剛才不小心摔倒了,說著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睛……
蕭律不由笑了,他挽起袖子,拿起一旁的鐵鍬,道:我來幫你吧。
少年連忙拒絕,說怎麼能麻煩你呢……
蕭律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溫和笑道:我也不是白做的,明年酒出來了,我要分走一半,你沒有意見吧?
少年聽聞此言,怔了片刻,隨即彎起眼睛,爽快的道好啊。
說著就安安靜靜-坐在那裡,一手托腮,笑眯眯的看著蕭律挖坑。
挖坑埋酒這種事,蕭律以前未曾做過……但今日卻不知怎麼,這般粗活卻做的甘之如飴,額頭沁出少許汗,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在皇宮之中,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需深思熟慮,就連夜深人靜躺在床上,隻需風吹草動,便會立刻驚醒過來。
但這裡清幽雅致,少年乾淨純澈,宛如世外桃源,在少年的眼中,他也不是皇帝,隻是個意外闖入的客人。
他以前從不曾像此時此刻般,放下一切警惕和戒備,不去擔心危險和算計,不去想自己的身份和背負的使命,隻是做一個簡簡單單的普通人,無所顧忌的,做一件自己不應該做的事情。
這種感覺,竟前所未有的好。
蕭律猜到了少年身份。
他知道容兄有個小兒子,從小身體虛弱,腿腳不便,平日從來不出門去,一直養在府中不見外人。
之前他並未好奇過對方,可今日意外一見,卻難得的有些不舍離開。
少年的世界格外的簡單、乾淨、純粹……和他的世界截然不同,卻仿佛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讓他想要在此多駐足片刻。
但是酒埋完了,蕭律知道自己該走了,他微笑望著少年,正想要作彆之時,少年卻先開口了。
少年看著他說:你要不要留下歇會兒,喝口茶,下盤棋。
少年雙眼亮晶晶的,帶著期待的光芒,與其說是挽留他,倒不如說是想要自己陪陪他,大概,他平時真的是太無聊了。
蕭律啞然失笑,他欣然應允,說好啊。
事實上,他也不想離開。
他們一邊下棋一邊閒聊,蕭律這才發覺,少年雖然不出門,卻博覽群書,見解獨到,十分聰慧狡黠,這一盤棋自己竟還輸了半子。
少年洋洋得意,驕傲的如同一隻小孔雀,說你不要氣餒,爹爹也下不過我,我可是很厲害的。
確實挺厲害的,雖然輸了棋,但蕭律卻沒有半點不快,如果少年高興的話,自己就是多輸幾盤也沒有問題。
耳邊是少年笑聲,鼻端是酒香餘溫。
半日時光,轉瞬即逝,蕭律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這麼快。
等容侍郎找過來的時候,天色都要黑了。
容侍郎一看蕭律在這裡,唯恐容宣衝撞了他,正要斥責容宣的時候,蕭律連忙開口阻止,說是自己不小心誤闖,不怪容宣。
容侍郎見他不計較,又心疼小兒子,隻責備的看了容宣一眼就作罷。
蕭律知道這回自己是真的該走了,他轉過身,將將走到門口,少年清越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你以後還會來嗎?
蕭律回首對上少年雙眸,心跳驀地停了一瞬,眼神不由的溫柔下來,說:好啊,你說起的那本尋不到的百山居士手記,我剛好有一本,下回給你帶過來。
少年聞言,眼中露出意外驚喜的光芒。
蕭律被少年的喜悅所感染,就連自己的心情也愉悅起來。
雖戀戀不舍,他還是和容侍郎離開了。
他今日來其實是有正事的,鎮國將軍一脈向來貪贓枉法,做了不少天-怒人怨的事情,蕭律最近抓了他其中一個手下,想要順藤摸瓜將鎮國將軍拉下馬,但這事並不簡單,要從長計議,還需和老師及容兄商議一番。
他們商議了一夜,蕭律離開的時候,特意和容侍郎說,不希望容宣有負擔,希望容兄替他的身份保密。
容侍郎笑著答應了他的請求。
蕭律回到宮中的時候,已是深夜,天空如黑幕沉悶壓抑,令人透不過氣,這是奇怪的是,這天夜裡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少年燦爛明媚的雙眼,就好似暖陽驅散陰霾。
一夜好夢。
時隔幾日,蕭律再次悄悄前往太師府,但這次出門之前,他特意帶上了少年久尋不到的孤本。
他將孤本帶給少年,少年高興的像是得了寶貝,漂亮的眼睛裡似有星辰閃耀,蕭律怔怔看著眼前的少年。
哪怕隻為這瞬間笑顏,他做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他想要少年能一直這樣笑著。
沒有煩憂,簡單純粹。
自那以後,蕭律來容府越發頻繁,借著商議事情的機會,每次都會刻意抽出時間,去容宣那坐上片刻,給他帶些孤本、雜記、小吃……費心搜羅討少年歡心的東西,隻要少年一個開心的表情,蕭律就覺得一切都甘之如飴。
這裡如同一方淨土,令人沉醉,留戀。
是他的世外桃源。
容侍郎開始還有些擔憂,怕容宣不懂事衝撞他,後來見他們相處融洽,又見容宣難得開心快樂,便也沒有阻止他們來往……隻是委婉的告訴蕭律,你最近來的過多了,需得小心注意,可不要被人發現了。
蕭律說不會的,他每次都很小心。
而且,他們的計劃也進行的很順利,他們暗中策反了幾個鎮國將軍的手下,手中握著不少證據,隻等有個合適的機會,定要讓那個亂臣賊子萬劫不複。
到時候,自己便不用如此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的來見容宣了。
蕭律如此期望著。
又是一月過去。
這天夜裡蕭律正要出去,他昨日特意從貢品裡麵,搜羅了幾個精巧的小玩意,想著帶去給容宣解悶,容宣定然會喜歡的……
蕭律這樣想著,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但還未出門,心腹手下忽然進來,告訴他大事不好了!
容太師的一名弟子,因貪-汙受賄逼死良民,事發之後被鎮國將軍的人擒了,連夜拷問,對方卻供認自己所作所為都是容太師指使!說容太師為人表裡不一,表麵清正廉潔,卻向學生們索要好處,貪得無厭,自己雖然受賄頗多,但大多都獻給了容太師,其實自己所剩無幾,他受不住拷打,甚至留下千字血-書一封,直指容太師賣官收錢,貪贓枉法!
蕭律勃然大怒,老師品行如何,他最是清楚不過,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之所以會這樣,恐怕還是他們的計劃敗露了,所以鎮國將軍先發製人,倒打一耙,將他做的那些貪贓枉法之事,栽贓陷害到容太師的身上!
蕭律焦急不已,然而羽翼未豐,隻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背負汙名,自己卻無能為力。
鎮國將軍一手遮天,不顧朝臣反對,將容太師抓進獄中,第二天大搖大擺進了宮。
蕭律忍住心中怒意,假裝並不在意,誰知鎮國將軍忽的銳利目光看著他,涼涼開口:陛下最近不是常去容家嗎?臣還以為陛下和容家關係不錯,怎麼也不問一問?
蕭律對上對方,冰冷如毒蛇的雙眼,徹骨涼意流轉全身。
他去容家的事情,還是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