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看著隨和, 但長至這麼大,還沒怎麼同彆人親密接觸過,被摸額頭更是除親人以外第一次。
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怔愣中,過了會才知道放緩呼吸。
寶玉的手也和他這個人一般, 十足地清爽乾淨, 從外麵進來時染上了一分涼意,摸在額頭上有如玉石般溫涼。發燙的額頭得到了撫慰, 不再像之前那樣灼燒人的神誌。水溶下意識地想去蹭蹭那微涼的手掌, 又被自己的理智克製得死死的。
被小家夥摸額頭也就算了, 他要是主動去蹭, 那像什麼樣!
水溶心情複雜地半靠在床上, 放任寶玉對他上下其手。
簡單的病症並不需要太細致的檢查, 寶玉摸了摸手腕,見他的脈象細沉, 又捏住他的下頜看了看,心裡便有了數。
“你是不是四肢酸痛、腹痛腸鳴、惡寒發熱?”
和他的體感大致相同,水溶壓住心裡的驚訝, 乾脆地點了下頭。
寶玉沉吟一陣, 說:“看症狀是有些水土不服,應該是在船上飲食不慣,又驟食油膩所致。吃些清淡、溫熱的食物,好生調養幾天就能恢複。”
沒有大礙就好, 水溶放鬆下來,握著手腕想, 看寶玉診病已有多次,原來做他的病人是這種感受。
寶玉摸著茶壺還有餘溫,便給他倒了杯清茶, 水溶不太習慣這種被朋友照顧的感覺,糾結了片刻才伸手接過。
寶玉沒察覺到他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著心裡的疑問:“我今日的行為有些莽撞,姑父信不過我也是正常。可是,他的反應未免也太奇怪了。”
寶玉的指尖至今留有當時的觸感,對方短絀的脈搏和平靜的臉色形成了極致的反差,讓他實在難以相信他這個姑父沒事。
但他也確實沒看出什麼,要想診出問題,首先就要他的心率正常。
行醫強調望聞問切,寶玉碰上他不顯山不露水的姑父,破覺棘手。
水溶難得見到他受挫,不由放下茶杯,寬慰道:“左右時間還長,你先安心等著,過幾日我去幫你提這件事。”
寶玉就知道他有辦法,眼睛亮了亮,像月牙一樣彎了起來。
“謝謝王爺,你好生養著,我不打擾你休息了。”
說完他噠噠地跑了出去,腳步格外歡快。
這算什麼,用完就丟嗎?水溶扶額,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跑遠。
寶玉出門又乖分起來,他在外還是要注意形象的,不然小八能跟他拚命。左拐就是他的房屋,寶玉在門口停下,招呼了茗煙一聲,帶著他準備出門。
英蓮姑娘與丫丫的親生父母都還沒找到,兩人現在也沒什麼印象,隻能依據拐子供出的口供大致判定她們是金陵人。恰好賈家的祖業就在金陵那邊,現在仍留有十二房人。榮府在那邊更是盤下了不少祖田商鋪,說句權勢滔天也不為過。這樣的勢力若是利用好了,找人定會事半功倍。
不過前提是,留在金陵的那群管事不會糊弄他。
寶玉並沒有貿然致信過去,他打算先在揚州城逛逛,視察下賈府名下的幾家店鋪。
在京城他顧忌鳳姐姐的想法,始終沒有插手家裡的事。但現在天高皇帝遠,他終於也可以仗著身份作威作福了。
揚州城裡很是清淨,半分看不出時人盛讚的繁華模樣。路人行色匆匆,少有駐足的時候。就連街上的商販也很是稀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街邊。
寶玉壓下心裡的怪異,朝老祖宗口中說的那幾個老鋪子走去。賈府的生意都很簡單,一個錢莊,幾家米麵柴糧,偶爾田莊裡送來的好東西也會放到店裡賣,雜亂而又財大氣粗。
看這豪闊的店麵,寶玉還以為有多盈利呢,結果接手賬簿後他才發現,都是麵上看著好看,其實辦成的生意不多,勉強能自負盈虧。很多好東西在店裡放了數月,最後不明不白地就消失了。賬麵上不會寫得太直白,所以乍一看成績還不錯。
寶玉一目十行地掃過賬本,掌櫃也不著急,就在一旁含笑看著他。寶玉輕輕地瞥他一眼,沒說什麼,默不吭聲地去下一家店。
一連掃清整個揚州的店鋪,寶玉心裡也有了數。
這些店遠沒有老祖宗口中那麼風光,有一家米麵鋪子甚至積存了大半陳糧,全靠田莊上交的租金填補空缺。掌櫃臉皮厚,仗著自己是旁係的長輩,連遮掩也懶得遮掩,就那麼肆無忌憚地任他打量。
寶玉看了他片刻,覺得他應該不是壞,隻是固執,為人不知變通。這樣的人若是做些死腦筋的活還好,但要是做生意,那簡直是個災難。
思慮片刻,寶玉看著刷新出來的任務,心裡有了主意。
這家掌櫃身份最高,賬麵也最難看。他先收拾了這家店鋪,建立威信的任務自然會水到渠成地完成。
然而對付這種人需要技巧,寶玉眼看掌櫃對他視若無物的姿態,眉峰一挑,嘴角噙著一絲模棱兩可的笑意,慢悠悠地在米櫃前麵閒逛。
大抵是他沒有發火令掌櫃掌櫃有些想不通,他一開始還眼高於頂,後來卻忍不住瞥向寶玉,目光就差貼在他身上。
寶玉走著走著突然回頭,把直勾勾盯著他瞧的掌櫃嚇一跳,臉色難看地又去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他。
寶玉這下是真真切切想笑了,他走到掌櫃的身前,看他自欺欺人地捧著書,也沒點破,隻是道:“這麼大的一個鋪子,掌櫃不考慮招個人麼?”
“不用,我一個人能行。”掌櫃硬邦邦地回道,眉眼一如先前倨傲。
“也是,東西都賣不出去,掌櫃一個人自然能行。”寶玉無謂地歎一聲,對上掌櫃充斥怒火的眼神,含笑問:“怎麼?我說錯了麼?”
“你一個黃口小兒懂什麼?”掌櫃狀似不屑地白他一眼,低頭又去看手中的書。
寶玉:“你知道我是誰麼?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他給茗煙遞了個眼神,茗煙明白過來,聲嘶力竭道:“這是榮國府的寶二爺,怠慢了你得罪得起嗎?”
掌櫃:……
寶玉看著他臉上不加遮掩的怒氣,繼續挑釁:“敢不敢賭一場?”
掌櫃哪裡還忍得住,不揍他一頓都是克製了。他勉強壓抑住火氣,惡聲惡氣道:“賭什麼?”
寶玉:“賭你下個月能賣出多少東西。”
從米店出來後,寶玉麵色平靜,還有心情在街上閒逛。小八倒是很不滿,生氣道:“他那樣的人,有什麼資格霸占著這樣好的店麵?”
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拿自己下個月的生意來做賭注,他就不覺得羞愧麼?
寶玉撚著繩結,一邊選東西,一邊為小八解惑:“就憑他的血統和資曆。”
就是因為有這種人,所以才有那句古話:老而不死是為賊。
“我上課的時候,你不是都在旁邊看著嗎?”
小八歎氣:“夢裡的人也沒這麼奇葩啊。”
那些人奸滑是奸滑,可至少有點自知之明。
寶玉垂眸,這世間的人向來是千奇百怪,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他在旁人眼裡,大抵也是古怪的。
選完東西,他將腰間的玉笛解下來,將剛買的墜子係上去。賣他掛墜的小販見他動作,笑道:“公子也是懂樂理的啊,怎麼不往雷音寺參加清談會去?”
寶玉不解:“清談會?”
小販反應過來:“公子是外地的吧?那你可趕巧了。每年這個時候,雷音寺的主持都會出來以琴會友,遇到合眼緣的還會與他論禪說道,這可是難得的好機緣。今年趕巧,是主持的弟子首次露麵。很多懂樂理的都往雷音寺去了,都指望著能得小主持的青睞,好趁機揚名立萬呢!”
寶玉和小八都隻聽見了揚名兩個字,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興衝衝道:“請問雷音寺在哪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