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
——誰?
“做得不錯。”
“我想您睡前喝一杯牛奶會對身體更好。”
“你不叫‘迪基鳥’,我不叫‘小翅膀’,說好了?”
“大壞蛋!”
——誰在說話?
熙熙攘攘的記憶碎片一股腦地湧現,閃爍著或許溫暖又或許冰冷的光澤,卻在視線觸及的瞬間泛起了無限的感動。
他茫然地看著在腦中閃現的人物、場景、話語,心裡毫無理由地泛起一陣酸澀與溫暖,酸澀得好像下一秒就會讓他落下淚來,溫暖得仿佛他所處的世界燃起了一盞永不熄滅的夜燈。
他張開嘴,想要開口說些什麼——
緊接著,他眼前的一切嘩然間支離破碎,回憶的世界頃刻間崩塌毀滅,腦子裡隻剩下無儘的混沌與痛苦。
怪誕的笑聲在他耳邊回蕩,鍥而不舍地穿破一切抵達他的腦海,瘋狂的情感像是要把他同化一樣濃稠又張狂。
他想尖叫,他想捂住耳朵,他不想聽到這個混蛋的聲音!
但他不能。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的腔調驀地挑斷了他一直緊繃著的某根心弦,魔鬼般的大笑與低語告訴了他最殘酷的事實——
他死了。
雨水傾落,冷白的墓碑佇立在雨幕之中,肥沃的土壤之中有足夠的縫隙讓清冷的雨水順利凝聚、流下,滴落到層層厚土之下沉睡的棺木之上。
嘀嗒、嘀嗒、嘀嗒……
如夢境一般遙遠、又意外地熟悉的有節奏的聲音在他耳邊環繞,相似的聲音讓他茫然地陷入了另一片幻境。
鋪滿塵土的大地、生硬冰冷的撬棍,諷刺詭譎的話語、痛不欲生的折磨。
——但那些都沒什麼。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一直很想要見你的可愛妹妹,對吧?”
“五分鐘,怎麼樣?”
“祝你好運,小傑森~”
他的家人。
他的妹妹。
他的伊妮德。
無邊無際的憤怒與絕望在爆炸的同時也轟然炸開,但懷中溫熱的、依然帶有心跳、在小聲抽泣的孩子——
窒息一般的振奮感頃刻間穿破了他的心臟,讓他如破爛一樣的身軀猛然抽搐了一下,頭痛欲裂地睜開了雙眼。
他說過的。
【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能阻止他回到她身邊。】
【傑森不會離開伊妮德太久的,一定。】
緊閉的嘴唇張開、僵硬的肌肉抽動、乾啞的喉嚨發聲。
西裝革履、本應該陷入永眠的傑森·陶德費力地張開嘴唇——
他說過的、他說過的。
他說:“……晚點見,伊妮。”
他現在要去見她。
於是他拖著殘破的身軀,硬生生地推開沉重的棺木、挖開濕軟的土壤、任由傾盆大雨洗去他身上的汙泥。
——傑森從墳墓裡爬出來了。
……
某一處黑暗的洞窟內。
乾燥粗糙的白布一層層地纏繞、完全地覆蓋住了整具身體,冰冷堅固的鐵製鎖鏈將他吊在半空中,正下方是不斷翻滾著的綠色池水。
在池邊站著的女人仰起頭看著這一幕,黑色長卷發隨著她的動作而微微擺動,攻擊性強的美豔外貌加上她抬起下巴的姿勢,顯得她氣質愈發冷冽。
塔利亞·奧·古猛地拽下手邊的鐵鏈,發出“嘩啦”的聲音。
穩穩地吊在空中的鐵鏈應聲而動,驟然間分散開來,而其中的白布身軀也直直下落,完全浸沒入詭異的綠色池水中。
他落下而濺起的水花與波浪平複後,整個池子忽地鼓動起來,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讓池水震顫。
炙熱。冰冷。濕潤。乾澀。柔軟。堅硬。舒適。痛苦。
見不到儘頭的無數感覺在刹那間奔湧而來,毫無顧忌地衝破他的腦殼與靈魂,仿佛要把這所有的東西永無止境地塞進他的身體裡。
“啊啊啊啊——!!!”
原本平靜的軀體從池中一躍而起,尖聲嘶吼著,那幾乎要衝破天際的聲調讓人不禁懷疑這真的是人類能發出來的聲音嗎?
摧毀。重生。腐蝕。增長。割裂。閉合。貫穿。恢複。
早期被鍛煉得健壯、後來又被毒打的身體在池水的裹挾中脆弱無比,在無名的力量下不斷地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甚至被重鑄。
他怒吼、尖叫、哭喊,崩潰地撕扯著自己的身體,卻隻能把覆蓋在他身體表麵的繃帶撕裂,露出裡麵赤.裸的肉.體。
在生死之間、在被痛苦淹沒的某一刻,好像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你想吃漢堡嗎?”
“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你有了一個妹妹。”
“伊妮!”
“你是希拉·海伍德嗎?”
“你選擇救誰?”
意識在苦海之中沉浮,空茫地不知落在何處,最後在他腦海之中響起的隻有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和好幾聲疊在一起的呼喊——
“傑森/傑森少爺/傑!”
傑森狼狽地大吼著逃出這個綠色的池子,飛快地往通向外麵的缺口跑去。
而一直站在原地,漠然地注視著他的掙紮與哭喊的塔利亞麵無表情地望著他的背影,對著空無一人的麵前輕聲道:“把他帶回來。”
某處沉寂的黑暗中,有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半跪在地,恭敬地垂首道:“是。”
她側首看向拉撒路池上漂浮的白色繃帶,忽地露出了一個清淺的微笑。
——希望這份禮物你會喜歡,親愛的。
--
在場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在拉撒路池掙紮的時候,他脖子上一直戴著的那顆藍色鑽石,在綠色池水的浸泡下忽地閃過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隨即,有一道若有似無的影子悄然浮現,緊緊地跟在他身邊,擔憂地望著他,伸出小小的雙手想要觸碰他,卻隻能無奈地穿過他。
她輕輕地呼喚他:“……傑。”
沒有任何人發現,除了一個人。
--
他是刺客聯盟的繼承人。
他的外公雷霄·奧·古如此告訴他,他的母親塔利亞·奧·古同樣也這麼告訴他,他從一出生開始的教育更是堅持不懈地對他灌輸著這個概念。
達米安·奧·古是刺客聯盟未來的首領。
但也曾有那麼一天,母親在訓練他的時候,曾對他說過一句無厘頭的話:“你其實有另一個姓氏。”
而當時的他思考了一下,問道:“那是父親的姓氏嗎?”
母親說:“他姓韋恩。”
於是他記住了,那個男人、他血緣上的父親的名字——布魯斯·韋恩,又或者說,蝙蝠俠。
可達米安對此並沒有什麼實感。
外公曾在聽說他的名字時表達了明確的厭惡與遺憾,厭惡他的堅持與自己的堅持背道相馳、遺憾他的堅持與自己的堅持背道相馳。
母親在與他獨處訓練的時候大多都會誇讚他,把他形容得像是一個最完美、但又不夠完美的男人,毫不掩飾地表露自己的欣賞與喜愛。
所以說起布魯斯·韋恩的時候,達米安應該是什麼感覺呢?
——陌生,但尊敬。
總有一天,他要親自見見自己的父親,以自己驕傲的身份與態度。
但這絕不代表著,他能對她的存在無動於衷。
——伊妮德·韋恩。
在某次對父親的調查中,有不少資料都提到了這個女孩,描述他的父親對她的寵愛,描述她的重要性,描述她有多麼地像那位甜蜜的哥譚寶貝。
可父親的真正身份是蝙蝠俠,他對公眾的形象隻是他的偽裝,哪怕隻是那些對蝙蝠俠客觀的資料統合中,達米安都能看出這個男人的本質有多麼冷靜理智、堅毅決絕。
哪怕達米安仍然不明白他成為蝙蝠俠的理由,但沒關係,他是蝙蝠俠唯一的兒子,他總會明白的。
沒錯,他才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因為他們身上留著一樣的血——而那個迪克·格雷森,傑森·陶德,還有那個最近出現在父親身邊的提姆·德雷克,都不足一提!
可如果說,同樣留著父親的血的還有其他人……
達米安不會以性彆輕視任何人,因為他無比清楚自己的母親以及西瓦女士是多麼地優秀,不輸於任何同等地位的男性。
所以,比起那三個甚至都沒有得到“韋恩”這個姓的養子,他更在意的是韋恩唯一的女兒。
……
巧合地,他在母親帶回來傑森·陶德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這件事。
雖然有些驚訝自己的消息——傑森·陶德確認死亡且遺體已下葬——出錯了,這個家夥還活著,但他並不算很在意這件事,特意來看看他在拉撒路池的“複活”過程也隻是一時興起。
大概是母親為了取悅父親而做出的舉動,達米安猜想。
可他也確實沒有想到,他會在這裡看到他一直暗自警惕著的人的身影。
“——伊妮德·韋恩?”
習慣性地隱藏在黑暗之中,拉撒路池之上突然出現的虛影吸引了達米安的注意力。
確認自己沒有看錯,他皺起眉頭,下意識地張口,無聲地用唇語念出了這個名字。
同時,本來焦急地在嘶吼著的傑森·陶德身邊努力呼喊的伊妮德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樣,驀地抬首望向他隱藏的地方。
儘管達米安對自己隱藏身形的能力非常自信,但冥冥之中,他有些莫名地覺得,她看到了他。
他們視線對接。
達米安看到伊妮德·韋恩睜大了雙眼,張口想說些什麼,透明的身體卻在瞬間潰散成星星點點,憑空消失了。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母親,發現她臉上毫無異色,視線也未曾停留在那個身影上,像是根本沒有看到那裡有人出現一下。
達米安又轉回目光,定定地注視了她消失的地方好一會,冷漠地轉頭離開了。
他看到她消失之前,最後的口型是:
【幫幫他!】
……
“你為什麼不幫他!”
清脆的聲音在他耳邊如影隨形地環繞,不肯給他留下半分清淨之地。
達米安麵無表情地走到沒有任何人的孤僻之處,確定周圍沒有任何人了才略微側首,雙手抱胸道:“我為什麼要幫他?”
嬌小的幽魂飄在半空中,也跟著他停下了:“可我讓你幫他了呀!你肯定知道我當時說了什麼!”
達米安不置可否:“為什麼你讓我幫他,我就要幫他?你花錢雇傭我了嗎?”
女孩一時語塞,知識儲備不夠的她茫然地望著他,說不出其他的東西,隻好一再重複:“……可,可我讓你幫他了呀!他那麼痛,你為什麼不幫他!”
刺客聯盟欽定的繼承人一向活在平等交易又或者弱肉強食的世界中,對她的邏輯非常不能理解。
所以他皺眉看了她一會,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又問道:“你不是說你不認識他嗎,為什麼要幫他?”
沒錯,在拉撒路池消失之後,這個疑似是伊妮德·韋恩的幽魂突然出現在了他身邊,並且一上來就問:“你認識我嗎?伊妮德·韋恩是誰呀?”
達米安耐下性子跟她聊了幾句,卻發現她開始執著於“幫忙”這個問題。
於是,就出現了上麵的場景。
而小女孩歪了歪頭:“我認識他,他叫傑。”
達米安沉默了一下:“我記得你剛剛問伊妮德·韋恩是誰。”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對啊,伊妮德·韋恩是誰呀?我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
達米安:“……那你叫什麼名字?”
她低頭思索了一會,遺憾地搖頭:“我不知道誒。”
達米安:……
達米安深吸了一口氣:“那你為什麼認識傑森·陶德?”
女孩本來生動的臉上突然褪去了所有表情,恍惚地呢喃道:“我為什麼認識傑森……傑森?……傑……”
維持了這個狀態好一會,她突然開始流起了眼淚,小聲地抽噎道:“我也不知道……嗚嗚……我好像認識他……我應該認識他的……嗚嗚嗚……”
她極其可憐地哭了起來,聲音不大、眼淚卻綿延不絕,一抽一搭地吸著鼻子,也不看他,隻是傷心地抽泣。
……看起來有些像剛出生的幼貓。
達米安握了握自己的手,忍住了伸出手摸她的衝動,咬牙道:“喂,你彆哭了!”
他並不在乎她為什麼哭,隻是——再這樣下去,他就要忍不住擼貓的衝動了。
小女孩又嗚咽了一會,竟是聽話地收了聲音、停了眼淚,隻是開始打起了哭嗝。
達米安:……
自從被催生到有意識、有記憶之後,他見過母親的審訊中而哭喊者求饒的場景,也見過類似於傑森·陶德在拉撒路池中的哭喊,但他確實是第一次見這麼……幼稚的哭泣。
但不得不說,這樣子看起來更像是小動物了。
所以達米安皺緊眉頭盯了她好一會,還是沒忍住,不抱希望地伸出手,試探性地碰了碰她的黑色頭發。
——他竟然碰到了。
手下傳來的觸感毫無疑問是柔軟的發絲,手感極好,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
早已習慣這種行為的小女孩還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睜著一雙還盈滿著光澤的淺藍色雙眼看著他,眼裡是莫名的依賴與親近。
達米安不動聲色地心跳加快了幾分。
他鐘情於動物的心臟在瘋狂跳動。
同時,他們都不知道的是,深埋於他們身體與靈魂之中的相同血液,在無聲地呼應對方。
她想,他好像是她以前很親近的人。
他想,他大概要開始養一個幽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