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當晚飛回北京, 第二天早上,快遞小哥給她打了電話問她在不在。
謝青說在,快遞在中午之前就送到了。
她接過文件封,看到發件方的確是法院, 心跳加速,大腦放空, 直接在大辦公區找了張空桌子拆快遞。
打開, 確實是開庭通知,開庭時間在二十多天後的下午。
薄薄一張紙, 令謝青滯在原地。
她的呼吸發冷,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好像能將心臟凍住, 過了會兒,才發覺其實是自己渾身都寒颼颼的。
又過一會兒,周身又都熱血沸騰起來, 好似連毛細血管都被帶動得興奮, 熱血貫穿四肢百骸, 讓每一個毛孔都發麻。
如果沒人打攪她, 她恐怕能在這裡僵上一天。
肩頭被輕輕一點, 謝青一刹間猶如觸電,打著激靈轉身。
陸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石化了。”
謝青在周圍格子間的低笑中生硬低頭,把開庭通知遞給他看。
陸誠掃了眼時間:“行, 我把那天空出來。”
“……不用。”謝青忙說, “我自己去就行。”
他笑了聲, 掃了眼四周正忙碌辦公的員工們, 示意她換個地方說話。
兩個人一起走進他的辦公室,關上門,他轉過身,還是那副笑吟吟的麵孔:“籬大,彆客氣。”
“我真的自己去就行。”謝青神色誠懇,“還有律師呢,沒事的。”
挑眉注視了她三秒,他一字一頓:“可我是證人。”
謝青:“?”
“我得出庭說明錄音的來源,以及說話的人都是誰。”陸誠道。
“哦……”謝青點點頭,又問,“但你直接跟綺文對簿公堂,會不會影響其他合作?”
“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他說,一頓,又道,“而且你得相信,不管是哪個行業,想維護行業規則的都是大多數人。”
欺騙作者、惡意壓低價位、利用信息不對等和霸王條款套走版權,這是破壞行業規則的事情。
誠然因為巨大的利潤,許多人都在這樣做,但同樣,也有許多人在對這樣的事情口誅筆伐。
“有良心的版權方不止誠書文化一家,得罪綺文,不會對我有什麼致命打擊。”他理智而直白地告訴她。
她點點頭,他半開玩笑地又說:“你也從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突然而然的,她心裡多了三分底氣。
他好像總能給她底氣,沒什麼道理。她試著找尋過道理,但沒能找到。
這很奇怪,因為她素來不習慣從彆人身上汲取力量,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能讓她感到力量的人就隻有她自己。遇到一件事情,如果她覺得自己行,那麼彆人再怎麼打擊她,她也毫不在意;反之,如果她覺得自己不行,就算彆人再怎麼鼓勵,她也依舊毫無信心。
但他就是不一樣,他總可以輕而易舉地給她注入一股勁力,或讓她的信心從無到有,或撫平她心中原有的煩躁不安。
她一度覺得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力量。
從極度消沉低落的青春期開始,謝青就常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片昏暗可怖的森林裡,古怪的老樹用發黑的葉子遮住天幕,腳下是令人寸步難行的荊棘叢。
荊棘叢遙遠的那一端,有灼熱的巨大火團時隱時現。在夢境的意識中,謝青認為那是惡龍的所在。
在那場夢初次出現後的每一天,她的人生便都像在屠龍。但惡龍殺掉一條還有一條,荊棘叢踏過一片還有一片。
她沒害怕過,但常常覺得疲乏孤單。後來,她慢慢學會了對疲乏嗤之以鼻,對孤單不屑一顧。
她跟自己說,我都能行,我自己就能行,我不需要彆人的幫助。
不去深思究竟是不需要幫助還是得不到幫助,一切都變得輕鬆簡單。
但他偏要跟她說,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她突然就不是自己在殺惡龍了。
她不適應這樣,她不適應並肩作戰。
可這種感覺又讓她沉溺無法自拔。
說不準是不是這種感覺帶來的魔力,開庭的那天,謝青戴上了陸誠送她的潘多拉手鐲。
最初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她平常雖然不太用首飾,但手鏈手鐲還是有一些的,放在一個小首飾匣裡,時常看心情隨便揀出來戴一戴。
還是在法院門口過安檢時,陸誠注意到了。
他睇著她的手腕笑侃:“開庭戴‘大麥’?早知道我去挑挑有沒有錦鯉什麼的,保佑你勝訴。”
謝青於是愣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今天戴了這隻。
走進法院,二人很快找到了張覓雅,先確認了一下法庭的位置,而後張覓雅去了趟衛生間,陸誠去接了個電話。
謝青自己在門口等了會兒,倒先等來了錢智鵬。
錢智鵬會親自來,她稍稍有一點意外。因為先前張覓雅感覺綺文不太重視這個案子,他們都以為今天隻能見到代理律師。
沒想到總編親自到了。
兩人短暫地對視了一下,謝青彆開眼睛,沒有和錢智鵬打招呼。
錢智鵬輕笑兩聲,隱有一點兒蔑意,但也沒說什麼。
不過多時,法官和陪審人員都來了,打開法庭的門,謝青和錢智鵬先坐了進去。
這個法庭麵積不大,但依舊莊嚴肅穆。國徽端端正正地掛在牆上,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離開庭時間還有一會兒,書記員拿著保溫杯出去接了趟水,審判長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整理著手頭的文件。
謝青和錢智鵬遙遙地無聲對望,不多時,錢智鵬的律師到了。
兩個人先禮貌地握手,而後,律師打量起了謝青。
律師的圈子也不大,圈內很多人都相互認識或者至少臉熟。比較厲害的律師又有名氣,圈內不少人都會知道。
張覓雅的大名對這位律師而言就不陌生,拿到起訴狀副本看到這三個字時,他就稍稍吸了口涼氣。
過不多時,張覓雅進來了,從容自若地跟謝青閒聊:“哎,你們寫連載的,有事出來是不是都請假斷更?”
謝青笑說:“沒有,我存稿比連載進度要多不少,不耽誤。”
又過不久,陸誠也打完電話進來了。
刹那間,錢智鵬麵色泛白:“……陸總?”
陸誠沒有理會,旁若無人地坐到證人席。
很快,又一個人進來,低著頭,同樣坐到證人席。
謝青神情微滯,這是她在綺文時的那位編輯,白瓊。
.
14:30,法庭大門關上,正式開庭。
開庭之初有一輪確認對方出庭資格的簡單流程,接著便是提交證據的環節,
張覓雅補充提交了謝青整理好的聊天記錄,還有錄音筆,綺文一方也補充了一些聊天記錄上去。
按照規定,所有證據都有副本,一份給法庭,一份給對方。
重要的證據放到開庭時再補充,是律師們的常用套路。因為對方不知道你手頭還有什麼證據就無法提前準備應對,容易措手不及。
對方的律師對張覓雅會來這手也不奇怪,皺了皺眉頭,開始認真翻看聊天記錄。
邊看邊小聲問錢智鵬:“記錄是真的麼?”
錢智鵬也大致看了看,沒有否認:“是。”
律師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法庭上播放起了剛剛提交的錄音。
為了讓大家都聽清,錄音是上傳到電腦上再播放出的,外接小音箱的音質不錯,每句話都很清晰。
“她不簽,你想辦法讓她簽啊!”
“新作者你沒接觸過?一個兩個都對出書迫不及待。你找個編輯去說軟話,就告訴她,現在出版業不景氣,價格都是這樣,合同都是這麼簽。她能怎麼著?有幾個新人會想到打聽行價?然後——注意——重點——”
“合同裡必須寫明全版權買斷,並且允許轉賣。這樣你倒手把版權賣了一分錢都不用給她。”
錢智鵬抑揚頓挫的話語尖銳刺耳,謝青冷淡地垂下眼簾。
被告席上的律師又小聲問錢智鵬:“這個是真的麼?”
錢智鵬有點慌神了:“是,你看我們……”
律師還算平靜:“我想想。”
張覓雅不做理會,冷靜地翻著對方作為補充證據的聊天記錄,基本是合同談成和簽成後,謝青對編輯道謝和表示合作愉快的過程,看起來輕鬆友好。
張覓雅用胳膊碰碰謝青:“這個記錄是真的麼?”
謝青點頭:“嗯。”自然而然地有點緊張,“是不是挺麻煩的?”
“不至於。”張覓雅搖了下頭。
錄音播完,開始質證。
法官先問了原被告雙方一些簡單的問題,緊接著就把關注點轉到了雙方證人上。
陸誠作為原告證人首先被詢問。
法官告知了權利義務,然後問他:“你和原告什麼關係?”
陸誠:“合作方。”
法官:“和被告什麼關係?”
陸誠:“也是合作方。”
法官接著問雙方:“原被告有問題要問證人嗎?”
謝青說沒有,錢智鵬的代理律師說“有”,然後看著陸誠道:“你的證言裡說錄音地點是一家飯店,那在這段談話過程中,你和我的委托人喝酒了嗎?”
陸誠點頭:“喝了。”
律師又問:“大概喝了多少,都是什麼酒?”
陸誠說:“主要是啤酒,一桌人喝了有七八瓶。白酒和紅酒各開了一瓶,還有一瓶被告帶的威士忌,但都沒喝完。”
律師:“四種酒,我的委托人都喝了嗎?”
陸誠淡看著他,抱臂點頭:“喝了。”
律師:“談話過程中是基本已經喝完了,還是剛開始喝?”
陸誠神情微凝,猜到了他的辯護方向,仍隻能如實回答:“基本已經喝完了。”
律師顯而易見地笑了下,看向法官:“我問完了。”
謝青也猜到對方律師想說什麼,壓音問張覓雅:“酒後說的話是不是不算?”
張覓雅還在翻對方的補充證據,眼皮不抬:“彆急。”
而後法官開始向陸誠提問,大多數問題比較普通,也有幾個刁鑽一點,比如:“你在對被告進行錄音的時候,已經在和原告合作了?”
陸誠說:“是的。”
法官接著問:“你和原被告中哪一方合作比較早?”
“被告。”陸誠道,“我的公司幾年前就與被告方有過合作項目,與原告的合作是從去年年底開始的。”
法官:“有相關證據嗎?”
陸誠不假思索:“有合同。”
法官點點頭,問原被告雙方有沒有要補充提問的,兩方都說沒有,就進入了向被告證人質證的環節。
也就是謝青在綺文的責編白瓊。
張覓雅開口就問:“按照聊天記錄,我的委托人在作品確認過稿及出版協議簽訂後,分彆向你表達過感謝,對嗎?”
白瓊點頭:“對。”
張覓雅:“她向你表達感謝的時候,知道這個不公道嗎?”
白瓊脫口:“不知道。”又猛地反應過來,慌忙補充,“這是市場的公道價格。”
張覓雅笑笑:“我問完了。”安然倚向靠背。
民事訴訟不同於刑事,刑事案的判決一定要認證物證非常嚴謹,環環相扣,最後一切依照法律條款進行判決。但在民事訴訟中,很多地方都有彈性,法官的主觀傾向性會對結果造成直接影響。
所以陸誠剛才即便知道那樣的作答可能會對己方不利也隻能如實回答。如果在感觀上造成法官的不信任,後果可能更加糟糕。
張覓雅的問法很刁鑽。即便對方律師可以對這樣“套話”問出來的結果表示不認可,法官心裡的天秤也可能因此動搖。
對方律師忿忿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接下來,從法官的問話可以聽出,法官確實或多或少被張覓雅帶走了思路。
他問白瓊:“你和其他作者簽訂的出版,也都是這個價格嗎?”
白瓊看看錢智鵬,說是的。
法官又問:“有證據嗎?”
白瓊:“有合同。”
一係列問題問完,法官開始問雙方對證人的真實性認不認可。
張覓雅代表原告方說對真實性認可,但對證明力不認可。
因為一家出版社有大量出版作品,從邏輯來說,他們即便提交了價格與原告相同的合同,也不代表其他合同都是這個價位,無法證明這是市場價。
同時補充表示:“我方證人的公司願意提供合同來證明市場價位。”
被告代理律師當然不乾,反駁說第三方的價格和我方委托人的價格無關,憑什麼拿第三方來證明我方給的價格無關?
法官說還沒到讓你們互相提問的環節,你閉嘴。
張覓雅微笑說法官您說得對。
法官接著問被告方對原告證據的真實性是否認可。
被告方代理律師同樣表示對真實性認可,對證明力不認可。
質疑證明力的理由和大家猜的都一樣,說酒桌上存在喝高了吹牛的可能,無法證明這樣口若懸河說出來的話就是真相。
張覓雅質疑說他教給陸誠的話術和編輯跟原告談出版時說的話能對的上,形成了完整證據鏈。
法官又表示現在沒讓你說話,你閉嘴。
被告律師泰然靠向椅背。
等到進入雙方相互發問的環節,場麵更加精彩。
除了兩位律師各自施展智慧進行角度刁鑽的提問以外,雙方還都用了大量時間表述了自己對對方證據的不認可。
時間在漫長的扯皮中悄悄溜走,法官看表的頻率隨著時間推移明顯增多。
下午五點,法官疲憊地宣布休庭,擇日再次開庭。
錢智鵬不太甘心:“不是,法官同誌,您看我們這邊的證據……”
法官告訴他:“我們該下班了,下回再說。”
錢智鵬:“……”
兩方的證人都早已退庭,謝青和張覓雅在法院一樓見到陸誠,陸誠關切詢問:“怎麼樣?”
“沒打完。”張覓雅長聲籲氣,“還得再開一次庭,不過我覺得還行吧……”
語氣並不太確定。
陸誠:“是證據力度不夠?”
“不太夠。”張覓雅微鎖眉頭,“單說錄音的話,喝了酒確實是個問題,如果我是辯護律師也會抓住這一點。但看法官的反應也還行,下次開庭我們再爭取一下。”
陸誠頷了頷首,問:“二次開庭還能補充證據,對吧?”
“可以的。”張覓雅道,“不過二次開庭不會過太久,你們要是還想找彆的證據的話,得儘快。”
陸誠思量著點頭,張覓雅又強調:“千萬彆作偽證啊……作偽證的話很麻煩,我作為律師也要被追究責任的。”
“我知道,這個您放心。”陸誠一哂。
離開法院,二人和張覓雅道了彆,陸誠開車送謝青回去。
謝青坐在後座問他:“還能找到什麼證據?”頓住聲,又自顧自地邊思索邊道,“總不可能再錄一次音。”
陸誠銜著笑從後視鏡裡欣賞她這副愁容,不多時被發現了,便見她一眼瞪來:“笑什麼?”
他忙挪開眼皮,但她能從鏡子裡看到他還在笑。
知道她看見了,他摒住兩分笑:“你這麼自言自語碎碎念特彆好玩。”
她又瞪他,但沒有更多聲討,冷著臉轉開頭,看窗外的街景。
陸誠的手機響起來,響了一陣,停掉,又繼續響。
響到第三遍,謝青轉回來:“不接麼?”
陸誠沒作答。
第四遍時到了紅燈處,他踩下刹車,懶懶地把手機遞給她:“你不是說‘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你替我接吧,肯定是錢智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