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門發出一聲輕響,重新出現在門口的,是野口智的身影。
而在他的身後,還跟著好幾個人,脖頸上掛著工作牌。
——那是拍攝白浪社新人獎記錄節目《八千分之一》的攝製組成員——製作人、導演、編劇和攝影師。
然而,即便這麼多的人湧入這間不大的會議室,背對門口坐在桌前的黑發少年卻一動不動,低頭看著什麼,仿佛完全聽不見這群人的動靜。
沉默持續了片刻,野口智清了清嗓子:“夏油君。”
直到這時,夏油傑這才回過神來。他回頭朝著門口望來,然而臉上的神情卻令野口智神色微變。
野口智僅僅是出去了不到十五分鐘而已,然而再次回來的時候,夏油傑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的雙眉皺得很緊,帶著幾分驚愕與茫然,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夏油君,這幾位是製作人淺井先生,導演大澤先生,編劇平野小姐,以及攝像師岩澤先生。”
野口智向夏油傑介紹道。而跟在他身後的節目製作組投向夏油傑的目光都帶著審視和驚喜。
“這就是新人獎第一名的作家嗎?”編劇喃喃自語,“長相很上鏡,氣質也很獨特,具有大眾期待的作家特質。假如以高中生天才作家的形象出道的話……”
野口智衝著編劇點了點頭,隨後走到夏油傑麵前。
餘光瞥到了夏油傑手裡的手機,屏幕依舊沒有熄滅,上麵顯示的是一行行的文字。野口智不由得暗忖:他剛才是在看其他人的文章嗎?
這種想法一掠而過。野口智對夏油傑說道:“製作組十分重視新人獎第一名,因為第一名會成為整個新人獎的代言人。節目的問題,你儘管問製作組的各位就可以了。而關於《文藝時代》連載的問題,可以問我……”
然而,野口智的話還沒說完,夏油傑就突然開口了。
“我放棄領獎。”他說,“第一名你們給其他人吧。”
野口智說到一半的話卡在了喉嚨裡。而夏油傑說完這句話之後,竟然完全無視了隨之而來的製作組,握著手機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野口智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明明剛才夏油傑的態度還是曖昧不明的,然而短短十來分鐘,他的態度就突然大變。到底是什麼促成了這一結果?
是因為他剛才正在看的東西嗎?
跟來的製作組沒有料想到這一幕,沒有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導演忍不住說道:“真的不能拍他嗎?像這種渾身自帶衝突感、又具有在八千人中脫穎而出的才能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假如能拍攝他的話,《八千分之一》的播放率絕對會飆升一個階層。”
然而野口智還沒有說話,製作人先開口了:“如果需要拍攝,就必須先獲得被拍攝人的許可才行。我不希望最終成品出現任何法律問題。”
“是嗎……”導演隻得歎了一口氣,“真可惜啊……”
……
離開會議室之後,夏油傑快步下到了白浪社大樓的一層,但卻沒有離開,而是隨意找了大堂儘頭的一個格子間坐下,將手機重新摁亮,從剛才暫停的地方繼續讀了下去。
格子間裡零零落落坐著幾對正在交談的編輯和作家,他們談話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忽近忽遠,仿佛隔著一層霧氣。
就在這股霧氣中,夏油傑讀到了最後一行。
手機頁麵停在了最後一頁,在長時間的待機後熄滅。而夏油傑依舊沉默地看著手機,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但突然,他聽見就在自己身旁的格子間裡,有一聲長長的歎息傳來。
“果然還是比不上啊。”
透過半透明的隔板,夏油傑發現自己旁邊的格子間裡坐著一個身材高大、年約五十的和服男人。男人的鬢邊已經出現了不協調的灰白絲,眼角被皺紋拉成年齡的長度。
夏油傑認得這張臉——白浪社的簽約作家,短篇的銷量之王小山嘉也。在五條悟關注星野社的雜誌銷量的時候,他也跟著一起看過電視上小山嘉也的訪談。
是個被文壇捧上天的家夥。
另一邊的小山嘉也卻並沒有注意到旁邊格子間裡坐著的夏油傑,而是垂下眼笑了笑,合上了手裡的雜誌。雜誌封麵上的《月刊文學》四個字無比醒目。
“看完之後,就會覺得自己過去寫過的東西,全都是荒唐。自己好像被扒下了所有衣服,赤身裸〇體示人一般。”小山嘉也喃喃自語,“人類的本真……嗎。”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西裝、脖頸上掛著編輯工作證的年輕女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匆匆來到小山嘉也麵前,語氣有點自責:“小山老師已經來了很久嗎?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沒有早點通知我……”
“是我自己想要晚點開商討會的。因為路上買了雜誌,所以打算先看一看。”
“……總覺得看過之後,以後再寫的話能寫得更好了。”
小山嘉也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跟著年輕的編輯走進了電梯。
……
“這篇文章太可怕了吧!”
咖啡廳裡,一個青年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月刊文學》,抬手捂住了頭,低聲呻〇吟了起來:“這也太過分了吧,感覺好像就是在批判我自己一樣,就連自己的被發表出去都變得難為情起來了……”
“不,最該讓你難為情的,是在古典藝術文學獎上拿到了新人獎之後,迄今幾個月都毫不動筆的情況,以及和編輯約定的商討會上還在偷偷看競爭對手的的事情!”
坐在青年對麵的,正是《文藝時代》的副編輯長。而這位青年,則是幾個月前在古典藝術文學獎上拿到新人獎的兩名白浪社簽約作家之一。兩人正好在今天約定到咖啡廳見麵,並且商討作品事宜。
《文藝時代》副編輯長雖然這樣批評,但他剛才也看過手機,得知了夏油傑拒絕領獎一事。因此,他的表情也變得不太好看,語氣同樣急躁了許多。
“……我寫了啊。”
出乎意料地,青年歎了一口氣,從包裡取出了筆記本電腦打開,將屏幕轉向了副編輯長。
看見屏幕上的內容,副編輯長睜大了眼睛:“這是……?”
筆記本屏幕上顯示出了密密麻麻的文檔圖標,每個圖標代表一部作品,從上到下整齊排開。文檔大小各不相同,顯然內容有長有短,甚至有的文檔或許隻寫了開頭就被放在一邊。
“這些都是你這幾個月裡寫的?”副編輯長怔然問,“你寫了這麼多,為什麼一個字都不交?”
“確實全部都是這段時間寫出來的東西,但也全部都是廢稿。”
青年苦笑一聲,“星野社的雜誌,我其實每期都買了。這段時間星野社的新人,阪口安吾,愛倫·坡……我的稿子彆說贏過星野社那邊的文章了,根本是被擺在一起都會臉紅的狀況啊。”
“越是努力,越是覺得……麵前橫貫著一座大山!”
……
過去寫過的東西,都是荒唐嗎?
白浪社大樓裡,夏油傑站起了身,將來賓卡還給了前台,朝著門外走去。
剛走出白浪社大樓的大門,站在通往門口的台階高處,夏油傑卻止住了腳步。
擁有一頭耀眼白發的少年正站在樓梯最下方,抬頭看來。出入白浪社大樓的人來來往往從五條悟身邊經過,他卻毫無反應,隻是沉默地看著夏油傑。
夏油傑想起了家入硝子發給他的消息。她說五條悟打算過來,但是在《墮落論》的時候,他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
夏油傑原本以為五條悟如果過來的話,一定會徑自用六眼找到白浪社裡自己的位置,然後直接找上門的。絕不會是像現在這樣按捺住急躁的情緒,在門口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