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久黎城裡的邪魔會這麼多, 這麼多邪魔侵入城中,他們卻毫無所覺。
東城區內邪魔之氣濃鬱,此消彼長, 反過來抑製住了修士的靈力,兩名金丹長老被玄魔纏住,分丨身乏術, 此時形勢逆轉,原本領命四處搜查邪魔的修士散落各處, 成為了邪魔的甕中獵物。
陳敬被一群從陰暗角落冒出的邪魔逼得隻能折身逃竄,他飛身跳上屋頂,沿著東城民宅並不牢靠的青瓦屋脊往前跑。
正欲禦空衝出這片邪魔橫生的區域時, 餘光裡看到一名同伴先他一步飛上半空,緊接著, 那修士就如同一個亮眼的靶子, 被四麵八方撲去的邪魔撕得四分五裂。
鮮血從半空潑下, 還未落地就被邪魔爭搶乾淨,隻留下殘破的衣衫掛在東城一家客棧的幡子上。
不能禦空!
陳敬那一刻幾乎是下意識的, 一腳跺裂腳下屋頂, 身形遁入腳下民居。
落地的瞬間一股惡臭血氣衝入鼻腔,陳敬手捏符籙,屏住呼吸,神識掃過周遭, 隨即他怔愣了下, 神情麻木地走向屋中床鋪, 慢慢掀開被褥。
屋中昏黑無光, 但修士修身煉體, 每日都會錘煉自己的五感, 是以已是築基期修為的陳敬,能清楚地看到那布料陳舊而粗糙的被褥上,印染著大朵芙蓉花。
芙蓉花被下,躺著一個被吃空的女人殘骸,她手臂維持著摟抱的動作,這個姿勢陳敬並不陌生,因為他妻子哄睡小寶時,便是如此。
隻是眼前這具殘骸的臂彎裡,並無稚子,小孩子在邪魔嘴裡,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在東城搜魔時,他已見過好多這樣被邪魔吞食的人,他們有老有少,也是彆人的丈夫,妻子,孩子,父母,這些人本該可以好好活著,如今卻全都葬送在了他手裡,為他一時的愚蠢和貪婪付出了生命。
這“小小的犧牲”比他以為的還要大,還要沉重。他親手造成了這一場禍事,他親手殺了這些人。
眼前這具女人的殘骸成了擊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一刻,陳敬心念徹底崩潰,護身靈力驀地潰散。
早就在陰暗處窺視的邪魔抓住這一刹的空當,湧向他的後心。
陳敬的靈台、心臟和丹田,同時遭到邪魔啃咬,尖銳的痛楚在身體裡爆發,修士的靈魂比凡人強悍得多,在臨死之前便也清醒得多。
他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肉身正在被邪魔一口口分食,修士靈體吸引來更多邪魔,鋪天蓋地地淹沒了他,咯吱咯吱的咀嚼音充斥他的聽覺。
最後五感漸漸消逝,他想,如此也好,所有的罪孽便由他來承擔。
就在他這個念頭興起的刹那,陳敬聽到一聲小孩尖利的哭嚎,就來自於咫尺之外的芙蓉花被下,“娘!我好疼——”
繼而是女人無力的哭泣和慘叫,越來越多的痛嚎湧來耳邊,潮水似的淹沒了他。無數人被邪魔吞吃時驚醒,死前最後一刹的畫麵湧入他腦中,陳敬頭疼欲裂,魂魄都快被這些恐懼和慘嚎撕裂。
最後,他的意識落入最初那個流浪漢死前殘留的畫麵裡,睜眼看到自己的臉在視野裡一閃而過,流浪漢竟然認得他,一聲“陳道長”沒能吐出口,就被“自己”一刀切開眉心,刺痛直鑽腦海。
陳敬的魂魄從肉身上浮出,整個久黎城中的枉死之魂,從渾渾噩噩中驚醒,終於找到了自己死亡的緣由。
“為什麼?”
“我每日為陳家運送蔬果,都是挑揀最新鮮長勢最好的……”
“我女兒昨日才學會繡第一個香囊,就掛在廟前榕樹上為守城的道長祈福,希望你們平安……”
“為什麼?你不是守城的麼?”
他們七嘴八舌,有認識陳敬的,亦有不識得他的,最後都化為統一的問句:“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我?我想活著,我還不想死。”
陳敬在這樣的詰問中,恨不能將自己神魂撕碎,最終四麵八方湧來的詰問和怨恨形成一道罪印,狠狠烙在他心口。他因罪而成鬼,罪印不消,不入輪回。
雲端之上。
宣芝吞了補靈丹,靈氣衝入經脈,她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次反應很快,立即將靈氣引入丹田氣海。
她同時請出了哮天犬和筋鬥雲,靈力消耗得比平時快,這回倒沒有之前那種快被撐爆的感覺。
筋鬥雲載著她,雲氣湧動,軟軟地一彈,就從眾人視線中消失。等眾人反應過來,那團白雲已經融進久黎城上方綿延的濃雲中。
這烏雲是因法力而成,而那施法之人的修為顯然遠遠高於這久黎城中的所有人,宣芝小小一個凝氣期修士,本不可能如此輕鬆地就闖入這片連金丹修士都奈何不了的烏雲中的。
烏雲之中昏昏一片,不見雷光雨氣,隻是昏沉沉地遮天掩日。
“原來你就是這樣進入北冥的。”申屠桃在她耳邊道。連結界壁壘都能隨意穿行,這烏雲根本算不得什麼。
宣芝閉目打坐,無暇理會他。
申屠桃便覺得有些無趣,人世間的這些戲碼,就如戲台上的皮影劇,人生苦短,人的情感被壓縮在這短短的一生中,情感似乎也格外劇烈,潮起潮湧地看著總覺新鮮,但看得多了也會變得乏味。
腳底下新生一隻陰鬼,申屠桃自然感覺到了。
黑煙凝成一個巴掌大的人影坐在宣芝肩頭,鬼帝陛下小袖子一揮,一行金字憑空浮出來,赫然是一份罪狀。
“陳敬。”申屠桃揮去罪狀。
宣芝整個心神都落在神符中,來到水簾洞上的神廟,同時點了三支供香,祈求大聖借神力與她,化解此時久黎城中的危機。
久黎城中邪魔數量太多,分散各處,要同時應付這麼多邪魔,宣芝能想到的,便是落一場帶有佛光的大雨。她那日見筋鬥雲嘩啦啦地下過雨,將哮天犬淋成了落湯狗。
雖然如此,她心中不敢百分百地肯定能行,事到如今也隻能賭一把。
筋鬥雲的雲氣被她用儘全力地鋪展開,神符內,大聖神龕上的金光凝滯片刻,微微一漾,繼而爆發出強烈的金光。
神符外,申屠桃轉過腦袋,從宣芝飛揚的額發下,看見她眉心浮出的佛印,佛光在一瞬間將黑煙都擊潰。
那黑煙是桃木燃燒過後的灰燼,與申屠桃密不可分,但此時灰燼被佛光衝擊地散入雲中,一時再難以聚攏。
申屠桃:“……”他眼睛都要被刺瞎了。
等他再次凝聚起桃木灰燼,隻見得久黎上空佛光穿透雲層,遮天蔽日的濃雲像是燃著一把熊熊烈火,將整片濃雲燒成了透亮的金色。
佛光如雨似的灑向地麵,將屋舍地底都照得通透,肆虐的邪魔就像金光下消融的影子,無處遁形。
烏沉宿回眸看向院子裡那口深井,因他身處此處,那一群蜷縮在井中的邪魔一直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此時佛光普照,井裡的邪魔發出吱吱慘叫,須臾間化成了飛灰。
“佛?”烏沉宿很是意外,他看了一眼自己潰爛的皮膚,一把拂去陣法,身形極快地往久黎城外衝去,在無處不有的金光下,他身上的燒灼痕跡越來越重,幾乎透骨,而原本他一步就能踏出的久黎城樓,這一刻格外遙遠。
金光中,久黎城裡的民眾和修士都看到半空現出一道朦朧的身影,金光在他周身鍍出毛絨絨的輪廓,那身影金甲裹身,一襲繪有金龍的赤紅袈裟獵獵地當空拂過,頭頂紫金冠,兩條長翎迎風飛揚。
那影子手中長棒一揚,一棒揮下。巨大的威壓從天而降,轟然砸入久黎城中。
烏沉宿隻覺頭頂如千斤落下,竟然毫無反抗之力地在那棒下現了原形。
他身上的人皮爆開,身形一下子膨脹到比身邊樓閣還要高大,渾身血紅,筋肉蚺結,抬手想要接下這驚天動地的一棒。
然而,隻是徒勞,金光將他龐大的身形一破為二,血魔氣從他身上如洪流溢出,頃刻間淹沒了大半城池,又在佛光中消融。
“天啊,是地魔!”
“城裡麵竟然還藏了一隻地魔!”
從天而降的佛光以及那摧枯拉朽似的一棒,沒有損毀城中任何一物,甚至連城中遍開的梨花都未傷。一棒誅殺地魔。
祈神山上的族老們大部分都已經腳軟地站不住,宣禮文按著自己心口,一手使勁揉了揉自己被光芒刺痛的眼睛,揚起脖子努力想要看清雲端之上那纖細的身影,以及她身前身披袈裟的虛影。
浩浩佛光之下,他無意識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垂下頭緩緩掃過滿地跪拜的百姓。
這一刻,宣禮文驟然想起在自己年幼時,父親請神君降臨,為神像開光之時的場景,那時天微星君降下神威,也不過如此。
宣禮文此時雖然認不得天上那是什麼神佛,但他知道,這已足夠護佑整個久黎城,也足夠延續宣流遠的威名,讓宣家繼續在這城中屹立不倒,不受他人欺辱,即便是雲家。
他幾乎喜極而泣。
天空中,鬥戰勝佛長長的袈裟無風而揚,將宣芝罩在其下。
宣芝瞪大雙眼,清澈的眼瞳中映著前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這熟悉的紫金冠長翎羽,這毛絨絨的後腦勺!這靈活的猴尾巴!
她手裡的兩瓶補靈丹已經耗儘,體內的靈力即將再次枯竭,經脈乾枯地發疼。
但看著那虛影一點點轉過身來,宣芝心跳得劇烈,滿腦子都是“救命!我要跟鬥戰勝佛!齊天大聖!美猴王!孫悟空!麵基了!”
在她肩上,桃木灰燼彙再次聚凝成一個巴掌大的身影,申屠桃盤腿坐在宣芝肩頭,皺眉看著那一腦袋毛的家夥。
這是個什麼鬼東西?申屠桃想。
緊接著罩在頭頂的赤紅袈裟揚開,一隻毛手閃電似的伸過來,一把捏碎了他,一個聲音說道:“呔!何方妖孽?”
屬於不同世界的神力在那隻猴掌上劇烈相撞,虛影淩空散了,鬼帝陛下的桃木灰也揚得到處都是,消散無蹤。
宣芝:“……”
靈力耗儘,宣芝從半空跌落,熱淚迎風拋灑。
她好恨!她還沒看清大王的臉!
狗日的申屠桃!我恨你!
從佛光自雲端普照而下,到邪魔儘數消失,其實並沒有耗費多長時間,佛光斂回,天上濃雲已散,正午陽光灑落下來,碧藍如洗的天幕下,是一座乾乾淨淨的城池。
宣禮文看著半空墜落的身影,急得四處張望,朝愣在一旁的人喊道:“宣磬,快去!快去接住你妹妹。”
筋鬥雲和哮天犬早就消失回到神符內,宣芝直直地往下落去,她意識有片刻的模糊,但很快就在宣禮文那幾乎破音的叫嚷中清醒過來。
原主的家她保住了,這座城裡的人她也竭儘全力保護了。
她說過與宣家再無瓜葛,那便不需要宣磬來救。宣芝手心裡捏著最後一枚補靈丹,這是她留給自己的。
在宣磬禦空而來之前,她抬手將丹藥扔進嘴裡,靈氣朝著經脈湧去。
宣芝此前一次性吞服了太多補靈丹,經脈和丹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此時從經脈到丹田都是一股劇痛,仿佛是岩漿入體。
但好在她已經習慣,甚至不用她再費力引導,那些靈氣已經自然而然彙入丹田氣海。流逝的靈氣很少。
宣芝餘光裡看到飛近的人,宣磬滿臉擔憂,伸手朝她抓來,即將抱住她。
白雲從她袖中湧出,托住了宣芝的身體,帶著她瞬間退開幾丈遠,宣芝坐在筋鬥雲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宣磬驚訝的臉,笑了笑,說道:“不勞煩宣道友。”
宣磬那一刻的神情,像是被人狠狠在臉上抽了一巴掌,張開嘴,艱難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芝芝……”但是在自己妹妹冷漠的目光中,再多的話,他卻說不出口了。
宣芝目光從他臉上掠過,垂目看向下方,“這片土地受佛光浸潤,短時間內不會有邪魔來犯,三日之內,我會將元崇天君為你們請來。”
宣禮文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心知若是就這麼讓女兒離開,以後怕是再求不回她了。隻要現在將她哄回來,他們總有辦法勸住她,他急忙喊道:“宣芝,你先下來說話。”
“不了,我得抓緊時間出去跪迎雲三公子。”她的語氣平平,一時間竟叫人分不清是諷刺還是她真打算如此。
久黎城內一場足以覆滅全城的危機就這樣被一個不足十七歲的小姑娘解決,這個姑娘身單體薄,隻有凝氣期修為。在此之前,她的神靈被無數人質疑,她被逼迫著出城去跪迎三十裡。
不論是當時出言相逼的,還是隻是沉默圍觀的,此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唯有沉默。
宣禮文努力抻長他那上了年紀的脖子,像一隻年邁的老鴨子,著急道:“你剛剛才氣力耗儘,先下來休息片刻,雲家分明是故意刁難,我們、我們還可以從長計議。”
哦,原來他還知道,雲家是故意刁難。
宣禮文語氣裡已經帶上了祈求,“隻要有你,我們無需依仗雲家的,久黎城也無需依仗雲家。”
“太晚了。”宣芝笑了笑,“你還記得那封惡鬼聘書吧?我已經答應嫁給惡鬼。”宣芝說完沒再看他們,拍了拍筋鬥雲,打算從久黎上空離開。
祈神山的青石長階上傳來一聲呼喊,“宣姑娘留步。”
宣芝低頭看去,神廟繪師站在台階上,問道:“敢為方才那位佛陀如何稱呼?”
宣芝拍了拍腦門,對了,咱大聖的威名必須得讓他們知道。她大聲回道:“鬥戰勝佛孫悟空!”
鬥戰勝佛?
周圍的修士互相看看,茫然搖頭。又是一個他們未曾聽聞過的佛號。
……
久黎城裡如此大的動靜,就連三十裡開外的綠林茶舍都能感覺到。雲知慎通過影珠看到了久黎城裡發生的一切,他呆坐在座上,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