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桃坐在天道台上, 心口仍然貫穿著那條金色的細鏈,其上天道之力和他的神力僵持不下,很緩慢地一點點拆解他的陣法。
桃花法印的線條已經殘缺不全, 他渾身上下, 從骨骼到皮肉的法陣便也被破壞得七零八落。
現在, 他已經不需要這些陣法了。
如今還在與天道之力這般角力,隻不過是他不樂意任人擺布,哪怕他知道身在這片天地裡,就要屈從於這方天規束縛,最終也反抗不過,他也要用儘全力地反撲一下。
申屠桃其實沒打算這麼快就煉製出分丨身,那株桃樹還很小,他原本想要等它成熟以後再煉製, 但他實在忍受不了宣芝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和彆人親近。
他知道是法陣賦予他的嫉妒情緒在作祟, 現在那縷情緒已經被天道從法陣中抽走。但在抽走之前, 他早就任由情緒上頭, 衝動地煉化了那株小桃樹。
為免天規順著他, 察覺到那具分丨身的存在, 申屠桃斷絕了他們之間的聯係, 等到從天道台裡出去, 與分丨身神識融合, 這才是真正地活了過來。
不過,為什麼他的法寶都有異動?難道宣芝那邊遇上了什麼大麻煩?
申屠桃身上法陣被破壞,法陣賦予他的五感六識都在暴走,他控製不住灌入心頭的情緒,一會兒止不住大笑, 一眨眼間又不由發怒,再一個轉眼又是淚流滿麵。
順著鼻尖滴落的淚水砸到地上,小小的符文一閃而逝。他是死木,是不會有眼淚這種東西的。但他的乾坤琢可以仿照出很多東西,眼淚和血液都可。
申屠桃曾經從凡人魂靈身上剝離而來的七情六欲,山洪似的在他身上來回衝刷,他情緒在變幻,瞳孔卻始終無甚波瀾,抬起眼來,朝天道台外看去。
天道台丨獨成一處空間,外麵可以是北冥,亦可以是仙界。玄晟元君站立於雲端,遙遙朝著申屠桃福身一拜。
“鬼帝陛下,上次多謝陛下相助,還未當麵致謝,雖然現下看上去並不是個合適的場合,不過,”她微微一笑,“以後怕是沒有機會了。”
“不知陛下可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小神願儘綿薄之力。”
申屠桃歪過頭,彆在耳後的銀發垂下一縷,黏在因眼淚失控而濕漉漉的臉側。
鬼帝陛下現在的樣子很是狼狽,前所未有的狼狽,玄晟元君很體貼地彆開了目光,沒有直視他。
申屠桃卻全然不在意他如今在旁人眼中是什麼樣子,冷淡地問道:“你是來同孤告彆的?”
“可以這麼說。”玄晟元君溫和道,她對自己注定隕落的結局沒有絲毫怨懟,從始至終都是那麼慈悲仁愛的神靈。
殘缺法陣的光芒在他身上亂竄,申屠桃又止不住大笑,情緒一過,他的神情立即冷了下來,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她臉上,問道:“你還記得封神之前的自己是什麼樣的麼?”
玄晟元君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大玄立國,國君加封,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所有的信仰之力都彙聚到她身上。
一夕之間,她受天地認可,從人間一個地君,飛升成為仙界十一正神之一,開辟神庭。她在這座天道台上受封時,身上披戴的信仰金光幾乎照徹整個仙界。
若申屠桃問她成神之後是什麼樣子,她可以篤定地回答,便是她現在的樣子。從坐上正神之位始,她便一直如此,從未改變。
可封神之前呢?
玄晟元君思索了好一會兒,大抵也是這樣的。
“大玄皇族蕭氏,一個外來的族群,逃難到晟山腳下定居於此,要在六個大型部落之間掙紮求存,最終統一六部,建立大玄國。”
申屠桃嘴角勾了勾,笑意卻不達眼底。
“孤隻是好奇,若伴隨大玄建國的神靈,一直以來,都是你現在這般聽天由命、順其自然的模樣。他們又是如何逆襲而上,征服六部,建立起人間最為昌盛的王朝,還送你坐上正神之位的?”
玄晟元君的眼眸在他慢條斯理的話語中,漸漸睜大。大玄開國之君加冕那一日,亦是她受封之日。
她記得他為自己鑄造了一尊前所未有的宏大而又精致的神像,層層紅綢披掛在身,大玄開國君主身著冕服,玄衣纁裳,金線繡就的十一紋章在陽光下灼眼。高舉酒樽,遙遙相敬,說道:“願大玄與君,千秋萬代,萬古長存。”
庭下百官齊呼,大玄土地上,萬萬民眾一起下拜。
山呼海嘯一般的信仰之力為她塑金身,開天門,登上天道台。她受封正神,從此心合大道,不存私念,她在天道台上斬落了自我的一些什麼。
就像抖落了一層凡灰。
可是她現在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斬落了一些什麼了,所以她也想不起來,封神之前的自己,是何種模樣。
她隻記得那位開國君主,高舉酒樽時,渾身可吞山河的張揚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