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大雪。
侍女浮花手裡提著一個大大的竹籃,她個子不高,穿著一襲樸素的棉布長裙,步履輕盈的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
此時雪勢漸大,天地之間茫茫一片白,樹梢地麵,均是厚厚的積雪。山路陡峭,浮花的步子並不快,似乎被大雪阻礙了速度,但若是有心人仔細看去,便能發現她落在雪地上的每一個腳印間的距離都一模一樣,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山中鳥獸皆無,隻聞雪花飄落的簌簌聲。不知走了多久,一直麵無表情的浮花吐出一口潔白的霧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腳下的步子不由的快了幾步,她繞過了一棵高大的歪脖鬆,一座高大的涼亭映入了眼簾。
那涼亭修在斷崖之上,和旁側的歪脖鬆樹倒是相得益彰,涼亭共有兩層,四周用竹簾遮的嚴嚴實實,那竹簾乍看平平無奇,實則暗藏玄機,無論多大的風雪,都吹不動它分毫。
浮花走到了涼亭麵前,臉上的笑意更濃,伸手掀起了竹簾,語調甜甜的喚了聲:“少爺……”隻是那聲少爺剛喊出口,她卻發現涼亭裡空空如也,臉上的笑容頓時也僵住了,變成了氣惱和擔憂,將手裡的竹筐重重的往地上一放,便轉身朝著身後的山中走去。
浮花憋著股勁兒,順著山道一路往上,終於在半山腰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
那是一個披著雪白狐裘的青年,青年背對著浮花,似乎正專心致誌的看著什麼,連身後來人了也不知道,他一襲黑發用一根黃花木浮雲圖案的簪子簡單的束在腦後,幾縷發絲垂在耳畔,隨著寒風飄蕩。
他也不知道在這裡待了多久,頭上肩上已經積累了厚厚的一層雪,好像下一刻就要徹底的融入眼前這寒山似的。
浮花蹙起眉頭,柔柔的叫了聲:“少爺。”
青年轉過頭來,露出一張清俊的臉龐,薄唇挺鼻,眉清目秀,隻是那雙本該是黑色的眸子,顏色卻比常人淡了一些,乍看上去,會讓人有種目中空無一物的錯覺。大約是凍了太久,他的嘴唇泛起了淡淡的紫色,看著倒是不讓人討厭,反而有種水墨般的淡雅,隻是這份淡雅,卻讓人感覺他好似要消失了一般。
“少爺!!!”見到男子的模樣,浮花惱了,顧不得什麼,連忙上前一步埋怨道,“你出來多久了,這麼冷的天,凍壞了怎麼辦!”
男子本是坐在石頭上,聽見自己侍女的斥責,露出幾分心虛的神情,連忙從石頭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花,溫聲道:“我在亭子裡待了太久,乏了,便想出來走走。”
“少爺!!!”侍女想說的話很多,可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看著男子的樣子,隻能小聲抱怨了兩句,催促著自家少爺快些回到涼亭裡。
少爺嘴上應聲,腳下卻沒動,眨著那雙淡色的眼睛,狀似無辜道:“浮花,我發現了好玩的東西。”
浮花道:“什麼呀?”
少爺道:“你過來看。”
浮花抿了抿唇,還是走到了少爺身邊,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卻是看見那一整塊被白雪覆蓋的石頭上竟有一朵米黃色的小花,正在寒風中顫顫巍巍,脆弱的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凜冽的風連根拔起。
“怎麼會有朵花。”浮雲說,“都隆冬了……”
“我也覺得好奇呢。”少爺眯著眼睛笑了,“所以多看了一會兒,走吧,回去了。”他說著,輕輕的用手撫摸了一下小花柔嫩的花瓣,動作是一派的溫柔。
浮花瞧見少爺的動作,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但她並未說什麼,而是靜靜的跟在少爺身後,輕聲催促少爺快些回去。
那黃色的小花依舊在寒風中搖擺身姿,直到一道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劍氣忽地揮過,將黃色小花連根斬斷,在風中碎成了細碎的塵埃。
少爺慢慢的走回了涼亭,掀開簾子,感到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涼亭的中間燒著幾盆旺盛的炭火,讓整個亭子內部都保持著乾燥和溫暖,隻是裡麵炭火的氣息,讓青年不由得彎下腰咳嗽了幾聲,本來蒼白如紙的臉頰上浮起一抹不正常的紅暈,看的侍女浮花又蹙起了眉頭。
“少爺。”浮花忙道。“我給你準備了潤肺的梨子水,梨子是我讓玉蕊昨天去買的,新鮮著呢,你快趁熱喝了吧。”
少爺擺擺手:“待會喝。”他在躺椅上坐定,隨手將白色的狐裘搭在了旁邊,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的透過竹簾的縫隙,看著外麵的雪景。這竹簾雖然有縫,但卻並不透風,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將外麵和裡麵隔開了。
“少爺。”浮花小聲道,“您該用膳了。”她咬了咬下唇,漂亮麵容上露出女子獨有的嬌柔哀怨,“您都一天沒吃東西了。”
少爺不答反問:“劍會開始了嗎?”
“開始了。”浮花低低應聲,“二少爺說了,您要是想去看……”
“不去。”少爺道,“用膳吧。”
浮花高興的哎了聲,連忙將自己帶著的食物一件件的從竹籃裡取出來,擺在少爺麵前,她碎碎念著:“山下的桃花都開了,賣糖葫蘆的張老頭一直沒有開工,我還想著讓玉蕊給少爺買兩串,少爺不是最喜歡吃他家的糖葫蘆了麼,還有陳家鋪子的白米糕……少爺……少爺……”她說著說著,卻發現眼前的男人手上不再動彈,頭微微的偏著,呼吸漸漸勻稱,連眼睛也閉上了。
浮花微微張口,又閉了唇,也不叫醒男人,而是在旁邊靜靜的坐著。麵前的食物依舊在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屋中的炭盆,偶爾發出清脆的劈啪聲。她凝視著麵前的人,胸膛處好似逸出了一聲沉悶的喟歎,她將那聲喟歎硬生生的咽了下去,最終換來了滿目幾近溢出的疼惜。
昆侖有玉,天下聞名。然而比昆侖玉石更有名的,卻是昆侖山上,林姓的劍師。
求仙途者,如過江之鯽,佼佼者不過爾爾,然昆侖山上的大姓林氏,卻能出那一劍驚天地的大劍修,代代如此,延續千年。
浮花的少爺,就是林家掌門的小兒子,名喚林如翡。林如翡出生時,天降異象,萬鳥朝鳳,傍晚的霞光,化作了飛騰的火鳥,在昆侖山上繞行許久,直到夜幕降臨,才戀戀不舍的散去。
因而林家人也對這個小兒子寄予厚望,取名如翡。
翡,玉之王者,他們希望這個孩子,能像昆侖山上最美麗的玉石一樣出彩。
然事與願違。
三歲那年,林如翡被林家祖宗確定了無法練劍,他身體孱弱甚至還不如常人,直到兩歲了才勉強下地走路,三歲時才叫出了第一聲爹娘。如此資質,隻有用愚鈍二字來形容。
林如翡睡的不算太沉,他頭一偏,重重的往下垂了垂,從淺淺的夢境中猛地驚醒。蒙矓的睡眼裡,看到了自己的侍女浮花半跪在桌前的軟墊上,呆呆的看著還在冒熱氣的吃食,林如翡搖了搖腦袋,讓自己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懶懶的拿起筷子,繼續吃了起來。
浮花也回了神,麵露喜色。
食物都很精致,每樣菜都是林如翡愛吃的,隻是他吃的漫不經心,似乎一直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