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雲中君都在月初交稿,讀者已經習慣,這個月也不例外,但隻交了《玫瑰園》,《重器》沒寫出來。
未知總是令人期待,今天沒有更,明天一定會更吧?一天天往後等,一直等到月中,《重器》第二期也沒有發出來,眾人才意識到,或許要等月底了。
其實薑翎看到了讀者說的“厚此薄彼”。決定《重器》也寫五萬字再發。相較於《玫瑰園》,《重器》篇幅稍短,主題不同。
後世有許多珍貴的文物被付之一炬,擁有者沒有珍惜過,等人們意識到那些都是先人心血,象征文化傳承時,已經損失了太多珍寶。
最終杜老爺子沒有砸下去。
那年輕人臉色灰暗,十分絕望,越見手中古器,越心煩,甚至生出了恨意。要不是父親喜歡買這些沒用的瓶瓶罐罐,家中怎會拮據至此?
而這些古玩店的老板,巧舌如簧,把假貨賣出去,鑒彆時又不承認。
這破爛既然是假貨,不如砸了!
眼看他就要砸,杜老爺子叫住他,開口:
“我買下來。”
“假的砸了賠兩倍……”那年輕人忽然遲疑起來。難道手裡的東西是真的?
“讓他砸,再把碎片掃掃。不識好歹的東西。”古玩店的東家也出來了。規矩是給有後台有背景有本事的人準備的,買定離手,這年輕人長輩眼光不好,買到假貨,就是不退也沒人會說什麼。
“原價是多少,我買下來。”杜老爺子又說了一遍。
“看來給杜老月錢開高了,您老還有菩薩心腸,不怕他說假話?”
“沒開高沒開高,這是棺材本兒嘍,再來我可頂不住,就破例一回。”
那年輕人見好就收,沒再多說。
“治你妹妹的眼睛,夠麼?”
年輕人看了眼雙目無神呆滯的杜鳴玉,點點頭,把古董交給杜老爺子,離開。
圍觀者又是一陣唏噓。
“杜老,您年紀大,我給您麵子,這樣的事兒,下回可不能再有了,我開店是為了做生意,不是為了賠錢。”
“您說的是,絕對就這一回。”杜老爺子連連賠罪,把那明晃晃的贗品交給小孫女。今年杜鳴玉才八歲,十分聰慧,雖然看不見,對人
情緒的感知力卻頗為出色,知道這件事不能聲張。
等到了晚上,杜老爺子鎖好門,才用工具細細敲破外器,不時被小孫女提點一句。
“爺爺你敲疼它了,輕一點,再下去一點……”
“這是個什麼玩意,棺材本真被它掏空了。”
“它說是個茶碗。”
“茶碗小小的,以後給你當陪嫁。”
等外器被小心翼翼敲下,內裡的古盞終於顯露真容——
竟是宋代建窯所出的曜變天目茶盞!
雖是黑釉,卻因天氣,濕度,溫度等因素,致使窯變,使碗內出現了浩渺宇宙,如見星空。
杜老爺子吹滅燭火,黑暗之中,碗底仍有流光,略顯妖異,仿佛暗藏星河。
他心神巨震,渾濁的雙目中湧出熱淚。
曜變天目盞製作工藝要求極高,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已經失傳,隻是古玩圈裡的傳說,沒想到,他竟能得見真品。可惜小孫女看不見。
他絞儘腦汁,去形容古盞的美,小孫女認真聽著。夜色沉沉,萬籟俱寂,曜變天目盞內的星空亙古永恒,當小女孩細白的手指細細撫摸過茶盞時,不管是杜鳴玉還是古盞之靈,都升起一種難言的感動,仿佛連靈魂都在這瞬間顫栗起來。
杜鳴玉漆黑的世界裡驟然亮起,她看見匠人怎樣製盞,怎樣控製溫度,看見曜變天目盞怎樣成型,怎樣在不可複製的火焰中,發生驚豔眾生的異變,此後永遠定格在最美的那一刻。
世間最珍貴、最美好的事物,隻繁華一段時間就悄悄寂滅。文物卻有不同,相較於人類的百年壽命,它們比創造者存在的時間更長,見證王朝興衰更替,從王孫貴族手中流傳至市井人家,或磨損毀壞、或安然無恙,它們是曆史的見證者,是文化的縮影,是一國重器,萬不能流落至他國之手。
“爺爺,我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
“曜變天目盞。”
杜老爺子並未放在心上,杜鳴玉也無法把自己看到的複述出來。但記憶共通,此生不忘。
杜老爺子把天目盞藏起來,生活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但近來盜墓賊頻繁光顧清帝的祖墳,偷出不少珍貴文物,需要修複。杜老爺子為了賺錢,參與其中,一件琺琅瓷眼
看就要修好了,被人打碎,栽贓在杜老爺子身上。
杜鳴玉想拿天目盞換爺爺的命,杜老不準,爺孫一起嘗試修複琺琅瓷。
在修複過程中,杜鳴玉得知那批文物將要賣給外國人,十分難過。
不止人有氣節,物亦如此,有些古器不願離開誕生的土地,不願落入侵略者之手,會選擇自毀,真靈散於天地。如果古物中的靈死了,本體也會失去光彩,迅速晦暗,在某個平凡的晚上,碎裂,黴變,腐朽。
琺琅瓷即將修好,杜鳴玉與爺爺商量,看能否把它們留在國內。
彼此間的部分對話,被杜老爺子收的學徒聽見。
*
《重器》第二部分在月底麵世,讀者們早已望眼欲穿,迅速看完,開始祈禱雲中君下個月早點寫完。
杜鳴玉能不能成功?她的能力是否泄露出去了?那些文物又將迎來怎樣的命運?
亂世中,不管是物還是人,都孱弱無比,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書裡書外,又有多少國粹流落異鄉,毀於賊寇?讓人想起舊京城那場大火,煙焰迷天,火光半壁,絕世園林毀去,從此大好河山,硝煙不斷,陰影籠罩在所有人心中,終日不散。
《重器》從開篇就形勢大好,不止年輕男女看,上了年紀的老人也翻幾頁,嘴上說,女娃娃寫的書有什麼看頭,卻天天拄著拐杖上街問,那個《月報》,這個月的新刊它發了沒有?
雲中君號召組建女子互助會,並任職會長,眾人都默認她是女性,但猜不出她的年紀。肯定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六七十歲一個月也很難寫這麼多字,不但認識越雲舟,也對戚家頗有好感。她究竟是誰?難道她就是戚無恙的母親?
眾人生出許多滑稽猜想,漸漸有人想到了薑翎,但很少提她。她深居簡出,很少參加名媛間的聚會,存在感不強,以往也無才名。
天氣漸冷,薑翎穿了件黑色大衣,去越雲舟任教的學校旁聽。
原本進學校還會盤查登記,但越雲舟提前和門衛說過,要是看見一個漂亮又有氣質的姑娘拿著他寫的旁聽證過來,就直接放行,那是他家人。
薑翎在學校裡走了一圈,這個季節已沒有什麼花木,學校種了常青的鬆柏,一片
綠意。
“同學,你叫什麼名字?”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學生鼓起勇氣過來問,頭都不敢抬,臉飛快紅了,又問,
“以前沒有見過你,是來上課還是訪友?”
薑翎指了指旁聽證。
“越老師寫的旁聽證,你要聽他的課嗎?我帶你去吧。”那學生說起越老師,微歎一聲。
“越老師雖然講得很好,但他太嚴厲了,而且教授的學科也很難。在這方麵天賦不夠的人,根本跟不上他講的內容。”
“越老師還會隨機抽人做題,三次沒寫出來,下次不準來上課。他每次抽的題都不同,突擊也沒用。”
“而且越老師很古板,有學生給他寫情書,他用紅筆挑出語病,再一遝一遝發回去……”
所以這位女同學,能不能放棄越老師,也看看他們這些綠葉?
有人帶路,薑翎很快就到了越雲舟所在的教室。
越雲舟正在講課,教室內外都圍得水泄不通。
他僅僅是站在那裡不說話,就足夠賞心悅目。當他開口講課時,清清朗朗,優雅從容,更是令人心神搖曳,不知今夕何夕,完全沉溺其中。
在知識的海洋裡,有些人暢遊,有些人沉沒,還有些人防水。
越雲舟隻希望自己能儘快帶出一些有天賦的學生。對那些慕名而來、心有雜念的學生,他也一視同仁,用最高的標準考驗她們,使她們儘快找到新的學習方向。
薑翎送了一塊巧克力給帶路的學生,他說了名字後,很不好意思,收下巧克力,匆匆離開。
越雲舟如有所感,往窗外薑翎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發現妹妹在那裡,不自覺露出一個笑來。
全場寂靜,連筆尖落在紙上的聲音都聽不見。
自越雲舟任教以來,還是第一次笑。平時雖然稱不上冷漠,但除去學習方麵的問題,他一概置之不理。上課時更是嚴肅到苛刻的程度,絲毫不像外表那樣淡漠出塵,若他沉下臉來,學生便連大氣也不敢出,何曾見他笑過?還這樣溫柔。
那雙眼睛隻盛著一個人,在純粹的溫柔襯托之下,天地萬物都為之失色。
越雲舟繼續講課,卻不如之前那樣嚴厲,神色溫和許多。
薑翎帶了紙筆,在窗外站著,像其他學生一樣,記
下重要的知識點。
越雲舟或許更適合做研究,他缺乏教師應有的親切、溫和,仿佛一個精密的研究機器,把知識分割好,按步驟填給學生,誰能在他的特色教學中脫穎而出,誰就是他要的助手。
如果不集中注意力,走神一瞬間,黑板上的內容就會全部刷新,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什麼東西。
越雲舟上完今天的課,收好教案,有幾分迫切,匆匆離開,給學生留下無窮遐想。
今天越雲舟也穿著黑色大衣,腿筆直修長,一步步走向窗外的人,有種奇異的神聖感。
被他注視時,會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與他相處久了才能習以為常。
而他專注地望著另一人時,其他一切都淪為背景,竟覺得他溫柔入骨,已到了虔誠的程度。
這樣巨大的反差,令人心神俱顫,千言萬語,難以言說。
“妹妹站累沒有?”
“以後我為你留個位置。”
薑翎搖頭。她目前沒有精力學這些,學個半吊子,反而分散注意力。
“雖然教授學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但我目前不想在學校花太多時間,教案已經全部寫好,以後我去研究所其他老師會接替我的工作,會比我教得更好。”
“那時,我再也不能經常與妹妹見麵了。”
越雲舟接過薑翎手裡這節課的筆記,發現她有道題沒有算完,隻差最後兩步,他忽然很想添上最後一道步驟,並寫上結果。
“妹妹要是與我一同出去,也許文壇就少了一位大家,而物理界,會多一顆新星。”
他先替薑翎打開車門,才去駕駛座,連關上車門的力度都恰到好處,仿佛提前計算過用多少N的力合適。
等越雲舟離開,學校裡議論紛紛。有人認出那位讓越雲舟傾城一笑的女子是他未婚妻,瞬間那些認為二者不合的謠言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