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這安排,不光蒙毅詫異,張宮女更是差點穩不住表情。
她躊躇片刻,既舍不得張嬰,也舍不下玉蘭行宮裡相依為命的老姐妹們。
最終,她聲音帶著顫:“阿嬰這孩子天資聰穎,又有這手鐲傍身。唉,老嫗被小女蒙蔽,早該想到是富貴人家出身。現如今老嫗年歲尚高,腿有疾,恐無福消受……”
“她們一並走。”
嬴政心明眼亮,隨便一掃就明白那宮女在糾結什麼。但既然那小兒昏迷前死死抓這宮女的拇指,一並帶回去便是。
玉蘭行宮的宮女們一愣,相擁而抱,就差喜極而泣。
能從不亞於冷宮的行宮脫離真是太好了!
有個宮女甚至差點哭出來,終於能回鹹陽!終於不用她日日前往山上挑水、劈柴、挖黑木了!
唯有真正經曆過朝代更迭宮廷生活的年長宮女們,臉上卻有喜有憂,鹹陽宮確實美好,但也更危險。
宮女們收拾行囊時,蒙毅走向張宮女詢問張嬰的手鐲之事。
張宮女便將悉心保存在布袋裡的小手鐲拿出來。
蒙毅順手在小手鐲上摸了摸,在對著光照看到某個印記時,若有所思,片刻後眼底閃爍著極亮的目光。
……
離開玉蘭行宮,嬴政一行人帶著十多名背著行裝的宮女回歸軍營。
軍中久不見嬌娘的士卒們有些騷動。
蒙毅見狀,當即將宮女們安置到距離王車不遠的位置,除了不讓她們接近炊事處,其他諸如洗衣、納鞋底等雜物都讓她們分攤不少。
宮女們也沒有抱怨,事實上比起在玉蘭行宮完全的自給自足,在這不用劈柴,殺野獸,時不時有壯小夥過來幫襯,已經輕鬆許多。
她們私下聊天時,也會低聲討論張嬰被兩位貴人看重的奇遇。
“你們說,嬰公子會是誰的兒子?”
“蒙將軍可能性更大吧,他都快把張宮女給問懵了,什麼小物件都拿去研究。陛下多待在鹹陽,在外可不多。”
“也是……哎,你說我與阿嬰關係不錯,能不能跟著去伺候……”
“噤聲。豈可亂議貴人之事,阿嬰的事也爛在肚子裡,不可再提。”
頭發花白,年齡最長的宮女嚴肅地警告小宮女們,“他不論是何種身份,被陛下看中帶走,便是一飛衝天,容不得你我議論。若不聽從,屆時誤了爾等的性命,彆再怪我。”
眾小宮女臉色一白,不敢再言。
入夜,她們收拾了一會,便背上行囊,再次啟程回鹹陽。
……
……
兩日後,王車上,嬴政正在批改新一份的竹簡。
這一批簡牘多是博士學宮那遞過來的,比如收繳天下兵器是擾民之舉,然後就是些古之周朝如何如何,現在秦帝國也應該如何如何……
嬴政看得搖頭輕嘲,這些誇誇其談,真想將他們丟去大隴西。
見識一下那邊惡劣的環境。
比如某些仗著武勇和兵器殺人的野人、遊俠。
比如老秦地的當地民田已流失過半,而導致這一情況的居然隻是一個從韓國逃亡,隻有幾百人的小貴族。
這些混賬,講道理是無用的,唯有殺,唯有改/革,唯有砍斷他們的爪牙、兵器,截斷他們的財富。
……
嬴政收回思緒,有了決斷,更懶得翻這類儒生的簡牘。
“刷刷刷”隨意橫批,不多時便將這幾十斤的簡牘批完。
他打了個哈欠,想稍作休息,不曾想竟在車廂中昏睡過去。
等他再清醒過來,便察覺窗外的天色有些暗,他麵的小桌子上擺著一份小爐煨好的羊肉湯,以及兩張鍋盔。
他拿起鍋盔沾上羊肉湯快速吞咽,有了飽腹感,他便掀開車簾,喚趙高從旁邊車輛拿幾十斤的新竹簡過來。
等趙高過來,嬴政不忘問道:“蒙毅呢?”
“郎中令正在紅雲車。”
趙高手法嫻熟地給嬴政研磨,又輕輕撥了下燈芯,好讓車內更亮堂些,“一個時辰沒下來。”
紅雲車,正是給張嬰躺著休息的地方。
“他還沒醒?”
“回君上。”
趙高開口道,“尚未醒來,太醫也去看過,說身子骨弱,並無大礙。”
“身子骨弱?睡兩日未醒,隻診出這些?”
嬴政皺起眉。
他起身走出馬車,一轉身,恰好看見蒙毅表情怔怔地蹲坐在紅雲車車頭,虎目通紅,似要落淚。
嬴政眼底閃過一抹訝異。
蒙毅,蒙武之子,蒙恬之弟,彆看現在是文臣,早些年他也是提劍上馬,統帥軍隊,征戰沙場,為統一六國攻城略地,立下汗馬功勞。
這樣的鐵血硬漢居然情緒難抑到這個地步。
“卿為何如此難過?”
“陛下,張嬰隨身帶的玉鐲上有‘白’工師的印記。我父也曾委托少府工師替我兒打造一樣的小玉鐲。”
秦朝對工藝要求很嚴苛,所有少府出來的器具、兵器,都必須有打造者的專屬印記,方便日後追責。
“我看到玉鐲有些激動,便又去找到張宮女,得到了這個。”
蒙毅抖了抖手中的嬰兒肚兜,“我妻曾哭著與我說,她給兒子繡的肚兜都燒毀。但我卻在這裡見到了,我妻繡法,繡出來的‘嬰’字,還有這綢緞,是少府特供!”
嬴政微微頜首,但補充了一句:“少府之物雖難得,但並非獨有。起碼諸位王爵府邸都是不缺的,是否再多看看。”
“當然!當然不止這些……陛下。陛下您隨我來。”
蒙毅先是扯住自己的衣領,扒開後,給嬴政展示,“您看這枚紅痣,是我們蒙家男性後代獨有的!您看他……”
他掀開車簾,伸向張嬰的手溫柔許多,輕輕撥開擋住張嬰耳後的衣領。
“您看,他,他有與我一樣的紅痣。他也有!”
蒙毅的聲音輕顫:“他,他很有可能會是,我兒,我的親生兒子!”
“……”
嬴政眼眸微眯,看著作證的紅痣,可能性確實極大,“嗯,蒙家有後福。”
雖是這麼說,但他心底卻隱隱透一些可惜,難得遇到一個如此順眼又像扶蘇的小兒。
……
紅雲車內假寐的張嬰,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番話。
雖然大部分詞彙聽不明白。
但年輕宮女曾多次因買藥的事和張宮女爭吵,翻來覆去幾句,諸如,親生兒子也不值得!疾醫都說,這是娘胎帶出來的病救不活等。
所以像是兒子,親生,找回,偷走這幾個簡單詞彙,他還是能簡單聽懂。
再配上貴人激動難掩的情緒,扯衣服對比胎記等動作,張嬰大概能明白意思。
宮女不是他親媽,是壞人。
他就說嘛。
有比上輩子還優越的皮相、稚嫩的年齡當底子,怎麼可能連親媽都哄不過來。
張嬰輕籲了一口氣,重獲自信。
[宿主!我們居然碰見你親爹了!開心嗎?哈哈哈……我感受到你的愉悅了。]
張嬰一頓,差點忘了。
他,一不小心碰瓷,碰到親爹身上?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