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農婦冷冷地笑了一聲,“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幾個讓兒子去接觸嬰公子,結果被章家那小子率人狠狠地揍了幾回。
還有你們,背著我偷偷溜去找嬰公子,差點沒被章母帶人打了。
哈,得多虧是章母出手,若是章家老丈,你信不信會直接打斷你們的腿。
回去,隻死路一條,留在這就死頭畜生,自己想吧。”
農戶們瑟縮了下,部分人苦澀地認命,部分人還閃爍著不甘的目光。
……
……
這邊愁眉苦臉。
相隔數裡之外的裡巷,在張嬰命名的“安詳”山莊,一片和諧。
原本“叮鈴哐當”捶得響的地基暫緩了。
工匠、工師都饒有興趣地看著前坪上,十多個從少府借來的大鼎。
大鼎燒得很旺。
完好的豆腐渣被放入大鍋中持續煮熟,已經發酸的豆腐渣則進一步發酵、與其他諸如大豆秸稈,麥麩等飼料,等比例攪拌攪拌,摻和在一起。
等撈出來淋乾,再將其做成一個個圓形豆餅,煞是可愛。
惹得士卒們頻頻探頭觀看。
“來,這邊也可以拿……”
張嬰被抱得離爐火遠遠的,隻在一旁負責指揮,笑眯眯地看著老丈們,“不急,都有噠!有何不懂可來問我!”
……
嬴政便衣抵達時,恰好看見溫煦的陽光下,張嬰正耐心又細致地給黔首們一一分餅。
小小的人站在大石塊上,笑容非常的燦爛,嘴上一邊樂嗬嗬地說著什麼,兩隻小手手努力地想提桶子分餅,但他剛一動,立刻會有裡民緊張地湊上前主動幫忙。
這些接過餅的裡民也是滿眼帶笑,時不時露出幾聲驚歎,離開前,還不忘連連作揖感激。
簡直就像是上古時期推崇的,一副與民同樂、與民同歡的畫麵
嬴政腳步一頓。
他沉默地駐足在柳樹下,靜靜地看了好一會。
趙文見陛下的眉頭舒展開,心裡也鬆了口氣。
“趙文。”
“奴在。”
“你去買一塊餅來。”
嬴政的嗓音透著些笑意,仿佛回憶起什麼,“讓我也嘗嘗這小子的手藝。”
“唯!”
趙文喜笑顏開地應諾。
嬰公子雖然偶爾鬨騰了些,但也總能安撫好陛下的情緒,來尋他果然是一件好差事。
邊想著,趙文朝著另一個方向走,打算偷偷找黔首買一份餅。
他剛找到合適的人,便聽見那兩位裡民在嘮嗑。
“這豆餅給牛吃,也不知道吃不吃啊!”
“畢竟是小福星煉製的。實在不行,就喂魚吧!魚肉刺多,不心疼。”
“說的也是,你可小心點,彆讓家裡傻小子當膳食給吃了。”
趙文表情僵住。
什麼?給畜生吃的?
他腿肚子又在顫抖,哎呦,嬰公子這……這真的是坑死他也!
他,他要如何和陛下交代啊!
……
張嬰分到最後幾份時,一陣涼風襲來,忍不住連打好幾個噴嚏。
“給。”
一件小皮襖輕輕地披在他的肩膀。
張嬰還以為是蒙毅過來,心下有些複雜,揮揮小手:“叔父且等等,等會看你的驚喜。”
這十來天,蒙毅隔三差五便會過來陪他玩騎大馬。
張嬰雖心結未消,但他向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蒙毅助他完成‘騎大馬’的任務,他也努力在控製心理層麵的反應。
起碼現在,在背對對方的時候,他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了。
身後果然沒了動靜。
等張嬰又遞了好幾分餅子出去後,忽然看到不遠處一個正在拚命,高頻率晃動的握住樹杈的手指。
他一頓,扭頭看去,怔住了。
他沒想到是趙文在給他瘋狂做暗號。
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會看到一身玄色綢服,靜靜注視著他的嬴政。
時隔十天之後。
他,竟然會在自己的地盤上接待嬴政。
“哎呀!仲父!你怎麼就來了!”
張嬰本是一喜,然後又鬱悶捂臉。
趙文聞言一個踉蹌扭到了腰。
他戰戰兢兢地看著張嬰,內心的小人在瘋狂咆哮:嬰公子,您,您能不能稍微讓我省省心!至於這麼說話嗎?
嬴政也一口氣梗在胸口差點沒起來。
他眸光微斂:“那我走?”
“走什麼呀!哎呀,仲父!哎呀!我的屋才這樣。”
張嬰是真的很懊惱,他老家有一個習俗,新建房邀請入住的第一個人得是心中最重要的存在,這也是取一個好兆頭,房子、個人都會更吉利。
對張嬰而言,首選當然是嬴政。
在修地基的時候,他還在苦惱該用什麼理由請,哄著嬴政來。
現在則鬱悶,陛下是來了,但房子還沒修好,以後邀約的機會更渺茫……
“哎,錯過,錯過了吖!”
“嗯?”
嬴政眼神越發不善,“錯過何也?”
“仲父!我想第一個給仲父分享家嘛。”
張嬰伸出小手比了個大大的圓,“但仲父來了,家還不在,錯過了。”
“家在。”
張嬰正鬱悶著,他的小腦袋忽然被揉了揉。
張嬰迷惑抬頭,卻見嬴政又偏開了視線。
“為何要第一個與我分享?”
“當然啦!仲父是阿嬰最重要的人,如阿父一樣。”
“……”
嬴政又是一愣,世上有無數曾稱讚他,最強大,最聰慧,最勇猛的霸主。
但從未有人這般直白又堅定不移地看著他,說他是最重要的人。
他忽然回憶起幼時,同樣被父“拋棄”,渴望自己的家,也曾將對父愛的期待投注在其他男性身上……
感同身受下,嬴政難免又對張嬰生出了許多憐惜,總歸是虧欠他,日後再慢慢教……
“仲父?”
張嬰疑惑地歪了下腦袋,嬴政怎麼忽然陷入沉默,是他得臨時想的彩虹屁過於肉麻?
“嗯。”
嬴政忽然伸出大掌揉了揉張嬰的腦袋,“豆渣喂牛,太莽撞。牛不可,可用在羊、魚上。”
趙文表情一愣,不管是私下改動喂牛的食譜,還是剛剛那糟心的回話。
他以為張嬰這回鐵定逃不過,沒想到陛下還是被成功安撫。
趙文歎服地看著張嬰:光一手順毛手段,若是願意開個學室,後宮夫人、美人隻怕要打破頭!
……
……
安詳莊園,後方的良田。
“小福星好呀!”
“小福星,直接喂羊就成嗎?可以喂狗?”
……
嬴政跟在張嬰身側,饒有興趣地看著時不時有男女老少過來和張嬰打招呼,詢問問題。
有意思的是,這些傭耕者,農戶不認識他,卻因為身旁的小家夥而對他頗為尊重、感謝。
在過去,嬴政永遠站在C位,從來都是旁人沾他的光。
第一次蹭旁人的光環,令他心情頗為不錯。
兩人繞道一處人煙稀少的溪畔。
嬴政有一下沒一下摸張嬰的小腦袋。
“扶蘇可有教你?”
張嬰嘴角一抽,哎呀,不管哪個時代的大人都喜歡開口問學業嗎,他隻能握緊嬴政的食指敷衍點頭,“有的有的。”
“哦?”
嬴政其實沒抱希望,但聽到這話反而起了興致,“字識得幾個?”
他命趙文拿了一摞絹布過來,翻了一會,他找出其中一份攤開。
“來,看扶蘇教得如何,讀看看。”
張嬰:“……”
扶蘇前些日子匆匆留下字帖離開,迄今麵都見麵,真沒認幾個字。
而且扶蘇留給他的帖子上的字,和嬴政給他看的不一樣啊!
這要怎麼認?
“仲父!其實除了豆腐渣,我還有好多不解呢!”
張嬰不想坑扶蘇,絞儘腦汁想其他能吸引嬴政的點子,“對啦,耕地那個錢鎛為何很像大號錢幣,不能改成大號梳子嗎?齒子還多些呢!……”
嬴政聞言一愣,臉上的表情隱隱有些不對勁。
然而張嬰卻沒注意。
他繼續用童言童語,點出一些可簡單改進的農具:“還有仲父,耕地為何隻用一頭牛?若是兩頭一起,會不會更快呢……”
嬴政冷不丁開道:“扶蘇幾日沒來?”
張嬰:“……”
嬴政見張嬰眨巴眨眼大眼睛,不做聲,瞅著他。
“扶蘇喜儒,他若在,豈能放任你如此喜墨。你,你這……”
嬴政麵不改色,實際上非常生氣,比之前所有時刻都要來得憤怒。
他本以為張嬰弄豆腐、踏錐,隻是因為小兒心性,又聰惠好奇,妙手偶得。
但剛看張嬰這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哪裡是偶然,這分明是喜愛墨家,愛到了骨子裡才會有這般勁頭。
不成!
他能接受墨家分支入秦,不代表他認可墨家的政/治理念。
更不能接受,自己看重的小輩進墨家這種坑!
嬴政向某處空地揮了揮手。
不多時,樹叢忽然走出來一個衣著質樸,樣貌極為普通的男子。
“扶蘇何在?”
男子拱手作揖:“回陛下,公子扶蘇此刻正在博士學宮。”
……
半個時辰後,伴隨著“噠噠”馬蹄聲,一輛黑色的馬車從容地經過鹹陽南城的長陽街,又經過一片茂密的胡楊林,來到王城。
張嬰倚靠在嬴政身側,臉上全是囧。
他沒想到自己隻是想轉移話題,順便提一嘴新想法,為研發新農具做鋪墊。
居然直接被嬴政提走去博士學館。
哎,扶蘇阿兄,我,我對不起你!
又過了一會,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張嬰踹開湊過來的毛茸茸狗腦袋。
他借著嬴政的手腕跳下馬車。
張嬰抬頭便幾乎高聳入雲的台階,以及黑色為主,哪怕後退仰頭也看不到頂的龐大宮殿。
張嬰忽然想到史記裡記載的一段。
傳聞除了荊軻,燕國還有個十二歲就敢殺人的亡命之徒準備刺殺秦王,然而秦舞陽隨同荊軻入鹹陽宮時。卻被高聳入雲的台階嚇得癱軟在地,雄心壯誌幾乎消失。①
張嬰讀到這一段時還覺得古人沒見識。
直到這一刻,忽然發現也不是不能理解秦舞陽。
“小子,有何感想?”
嬴政見一路活潑興奮的張嬰忽然沉默,那雙溜溜轉的大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嬴政心中居然生出一抹隱秘的愉快。
他還真沒帶張嬰來過鹹陽宮的正門大殿。
“好大!走路好辛苦。仲父,要不我們先回去休息。”
“……”
說起來,日日上朝行走,確實是累得……
嬴政忽然一頓,他怎麼又被這小子的話帶偏了。
“這邊。”
嬴政不再多說,領著張嬰繞過鹹陽宮,從一條無人經過的小回廊,來到博士學館的後門。
此刻,學館內非常的熱鬨。
“我大秦,若不施行諸侯製,恐亡國矣!”
嬴政臉色沉下來。
張嬰好奇地睜大眼,一來就這麼刺激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