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嘴角隱隱抽搐了一下,“看得如何?”
“嘿嘿,看……唔,看不太清。”
“你這小滑頭。”
嬴政眼底閃過一抹無奈,周身沉重的氣勢也放鬆了不少。
他餘光瞟了一眼扶蘇和寒,偏頭,又看向張嬰略顯驕傲的小表情,心底換起了一絲逗弄的心思,“來。”
張嬰:?
不等他詢問,嬴政大手一揮,輕輕鬆鬆地將張嬰單手抱起來。
隨著他動,好幾名內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靜靜地垂手候著。
兩人沒順著原路離開。
內侍恭敬地掀開左側的一處床幃,一道隱蔽的木門被推開。
裡麵有些昏暗,但隨著內侍點亮左右的油燈,一條足以兩人並行的樓道出現在張嬰眼前。
張嬰忍不住抓緊嬴政的衣襟。
嬴政拍拍張嬰的小手,示意他不要亂張望,免得觸碰到什麼。
他踩著“嘎吱咯吱”的木板聲,一步步走向下方。
張嬰感受到一陣陣暖意,以及越來越明顯的嘈雜聲。
他後背脊泛起一層層酥麻。
不,不至於吧!
仲父,他隻想待在頂級vip觀眾席看戲,不想上來當演員啊!
……
……
伴隨著步步逼近的“咯吱”聲,博士們聞聲看去,隻見一方帷幔被拉開。
氣宇軒昂的嬴政出現,麵色沉凝地邁步進來。
殿內所有人幾乎都是慌裡慌張地收拾衣著扮相,然後緊張作揖行禮:“見過陛下。”
按道理,他們應該一直注視著陛下。
但眾人的視線始終不受控製地往張嬰那邊跑。
不是他長得有多可愛,多唇紅齒白。
純粹是因為他一屁股坐在嬴政的臂膀上,還愜意地打著哈欠。
這能不吸引人注意?
……
“父皇。”
“……父皇。”
扶蘇和公子寒一前一後上前行禮。
嬴政擺擺手,沒讓他們多說,而是看向了張嬰,似笑非笑道:“看清楚了?”
“……”
張嬰無語地瞅著嬴政。
陛下您,原來這麼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呀。
不過也對,如果不是暗藏搞事的性格,怎麼可能十年就統一六國之後立刻開啟全國基建大項目。
張嬰眼珠子一轉,連連點頭:“嗯嗯。”
嬴政:“那你以為何人說得好些?”
公子扶蘇聞言一愣,眼底浮現出一抹不讚同和無奈。
公子寒眼底卻驚疑不定。
這小子是誰?
為何能得到父皇如此偏寵?
“仲父!我說誰好。”
張嬰跳下嬴政的臂膀,笑眯眯地比劃著小手手,“仲父也覺得誰好嗎?”
此話一出,周圍的博士都訝異抬眉。
這稚子到底是何人,竟敢這麼和陛下說話?
公子寒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焦慮地看向嬴政。
他大概猜到這小子是何人,定是前幾日門客曾告知過他的,近日在鹹陽混得風生水起,發明了豆腐祥瑞的小子。
一想到這小子和公子扶蘇關係還不錯,公子寒就警惕起來。
父皇,父皇就算寵,應該也不會這麼兒戲吧。
“嗯?”
嬴政卻聽出了點彆樣的味道,他饒有興味地挑眉,“不可扯虎皮做大旗。朕便允了。”
他這是堵死張嬰曾用過的一招,在推廣豆腐時,張嬰利用皇帝的承諾,威逼利誘少府的郎官們配合工作。
“父……”
公子寒正準備爭取一下時,便見那小兒“噠噠噠”地跑過來。
他小手向上,伸出小爪爪,得像偷腥的小貓:“嘿嘿,誰給的多,我就說誰好!價高者得!”
說罷,他又看向扶蘇,還不忘眨了眨眼,補充了一句,“不過阿兄,我與你可打折哦。”
嬴政:“……”
很好,他還是低估了自家小孩的底線。
公子寒:“……”
忽然覺得之前焦慮的自己是個傻瓜。
公子扶蘇不讚同地看向張嬰。
他上前捏住張嬰的小手,溫和道:“日後不可這般行商賈之事。”
張嬰剛準備回話。
嬴政忽然看向扶蘇,冷不丁道:“你這些日,就在博士學館?”
嗓音非常平靜,但博士學館卻在這一瞬間陷入凝滯狀態。
“是的,父皇。”
扶蘇毫不畏懼地微微拱手,坦言道,“兒聽聞,父皇與王丞相因眾封建製和郡縣製,在朝堂上多有爭論,以至於政令推行進展緩慢。兒來這裡,也是想了解王丞相……”
“你可還記得,十日前,我交代你什麼?”
不等扶蘇說完,嬴政聲音微涼地打斷對方的話。
扶蘇一頓,滿臉認真地拱手道:“兒記得。兒是處理好退役士卒的事,安置好豆腐和踏錐,並安排內侍在長安鄉官府,萬一有無法解決的事可及時來通知,所以我才……”
“並非退役士卒。”
“……這,九原駐地也未曾聽聞……”
“並非九原。”
扶蘇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目光忽然落在表情萌萌的張嬰身上。
他心下閃過一抹不敢相信的情緒,但左思右想後,扶蘇還是拱手道:“兒記得,應當為張嬰,教導秦律。”
“那教導如何?”
扶蘇心下愕然,竟然真的是因為他。
“兒,慚愧。”
“慚愧?擅離職守!越俎代庖!”
嬴政的臉色越說越黑。
他餘光看見公子寒眼底的笑意,眉頭驟然一緊,“一個兩個,我看你們天天都不乾正經事!全給我滾進學室,重新學法,啟蒙!”
“嘶!”
眾多博士都露出呆滯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
委婉奪了公子寒和公子扶蘇的參政權嗎?
是因為之前的太子之爭嗎?
眾多博士紛紛掩麵,誰敢看皇帝的瓜。
聰明的已經開始跑了,蠢笨些地努力用衣袖擋住耳朵,躲在布簾後,全當自己隱身人。
“父皇!我在少府還有事要……”
“這,父皇……九原那邊。”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開始說自己還有多少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今日,即可去學室。”
公子扶蘇和公子寒見嬴政表情堅決,漸漸的,他們臉上也閃爍著震驚、詫異的神色。
嬴政目光冷冽地落在扶蘇和寒身上,眼底沒有一絲動搖:“大秦,少了誰都能運轉。做人做事,先修心,明智,懂取舍。你們還差得遠,阿嬰……”
原本看戲的張嬰猛地一顫,這能有他什麼事?
“哎!”
他聲音甜甜地應道,同時比了比小爪爪的指尖,力求以最萌角度才抬頭眨巴眨巴眼睛,“仲父,我在呢!”
“他們與你一同學習。”
嬴政看著張嬰,嚴肅的表情,一字一字道,“倘若考試時,你排名最末,便再不得動用任何墨家物件。”
“啊!為何呀!”
張嬰瞳孔地震,他沒想到嬴政會提出這麼一個要求。
秦朝工具真的很落後,很多東西稍微改改,比如躺椅、炒鍋等等,日子就能過得更舒服,他能甘心看著?
“不為何。”
張嬰聞言那是萬萬不肯,搖頭道:“仲父!這,阿兄他們都學過,是大人。這對阿嬰不公平。”
“嗬,公平?”
嬴政稍作思索,“年齡沒法改,但……我也給你一份公平。”
張嬰:?
隻見嬴政招了招手,候在一旁安靜如雞的趙文小碎步過來。
“現如今是用何啟蒙書?”
趙文眉峰一動:“啟蒙書?《史籀篇》?”
“還是這本?”嬴政皺眉。
“……”
張嬰能看見趙文眼角抽了抽,但很快補充:“回陛下,齊魯之地還有一些書籍,但多巫蠱之詞,臣恐不適用。”
“嗯。”
嬴政微微頜首,道:“改製文字,書同文,是以李廷尉為主,以奉常胡毋敬,禦史程邈,還有趙高三人為副。①
幾人皆天下書法大家。
你去告知他們,既然文字已出,儘快編撰新的啟蒙之書,好教化天下。”
趙文愣了一下,陛下的意思是,重新弄出來幾本新教材?
是為了張嬰嗎?
趙文真的對張嬰的受寵程度服氣。
他拱手道:“陛下明斷。”
嬴政扭頭看向張嬰:“都未學過,公平否?”
“……”
張嬰控製不住地想翻白眼了。
這公平個屁呀!
若他是個真的小娃娃,隻怕是被坑得不要不要的,陛下心大大的黑!
但張嬰這下是不敢作聲了。
太狠了啊!
為了不讓他繼續搞墨家,利用“不公平”借題發揮,直接命令大臣編輯出幾本教輔材料。人乾事?
秦朝文武百官那麼多,想想就……
先緩緩,不能撞槍口上。
……
公子扶蘇見狀若有所思,看來父皇早就來了,也聽到了與三弟的對話。
不過一次性將他們從局中摘出來,是否另有深意,會不會也是另類的保護。
但……
公子扶蘇嘴角揚起一抹苦笑,命他與不足三歲的稚子共同學習,同台競技,何嘗不是另類的懲罰。
“就,我,就為他?”
公子寒看看扶蘇,又看看張嬰,滿臉不解。
公子寒不光不解還透著委屈,他就是想來過來嗆一下聲,提升下自己名望,怎麼卻反損失一個實權職位。
大兄,你該支棱起來啊!
小公子,你被督促讀書,為何要連累我?
我沒有傷害你們任何人。
“不止墨家,你從何處學來的商賈手段。”
嬴政表情不善地看向張嬰,“讓你去學室好好念書,你不肯,偏天天呆在田埂上研究農具,如今還喜歡銀錢。又是墨家之道,又是商賈之事。”
說到這裡,嬴政真有些不解。
他送出去的工匠、粟米、布匹,難道不夠用?
忍不住發出靈魂質問:“你賺錢,所為何事?”
張嬰一愣。
賺錢還要為何事?這不是正常人的安全感嗎?
但他看嬴政神色不渝,仿佛一隻稍微加點壓力就會爆炸的氣球。
張嬰腦海中電光雷閃,猛地蹦出一個經典的典故。
隻見小兒坦然地抬手,扯住嬴政的衣袖,理直氣壯地說道。
“仲父,我是想賺金錢。”
嬴政眼眸危險地眯起來:“嗯?”
“我喜仲父!想,貯金屋,藏仲父。”
嬴政:……
“噗嗤。”
公子寒與公子扶蘇僵著表情。
應當說,博士學館所有活人都保持著一張麵癱臉。
也不知是誰憋不住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