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連他都敢挑釁,又豈會怕一個胡姬早亡的皇子。
公子寒本也不喜歡狐假虎威的胡亥,見狀心底隱隱有些期待,兩個討厭鬼內鬥去吧。
扶蘇不動聲色地擋在胡亥靠近的路上,聲音頗有些不讚同:“等再大些,我會先給你安排‘禮’課。”
“嗯嗯嗯。”
張嬰點點頭,他學再多禮,對胡亥也隻會敷衍,“阿兄,我們何時啟程?可以一起嗎?”
扶蘇點了一下張嬰的眉心,他也不想繼續擴大雙方的矛盾,便順著張嬰的意思繼續道:“即刻。你想好去學室的名字沒?”
“嬰!阿嬰吖!”
“不是,我們不能以皇子身份去……”
扶蘇說到這一頓,捏了捏眉心,失笑道:“竟是忘了。你就用張嬰,無妨。”
……
鹹陽人口基數眾多,隨著六國大貴族、大富商陸續被遷移過來,人口更是爆炸。
除長陽街和尚商坊這兩個大市,城區內外還環繞著三個小市。
每個市都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人口眾多,鹹陽的學室也不止一處。
按方位籠統來分,是東南西北四家學室。
這四家官學的生源也各有側重,東區的官學多是朝中文臣的子嗣,南區的官學多是秦朝勳貴們、六國大貴族的後輩。
西南學室多是朝廷軍中重臣的子嗣後輩,以及被軍部大佬看中後舉薦而來的小官吏。
至於北區的學子出身最接地氣。
多是小吏們、六國小貴族的後輩,或者有才能之名的黔首後代。
張嬰本以為是要被拘在鹹陽宮內,天天聽之者也的學習。
沒想到嬴政大手一揮,直接讓他們深入群眾,前往距離王城和衛戍軍最近的西南學室。
說真的,東南西北四個地區官學。
西南學室這個以培養軍隊官吏後代為主的官學,是張嬰最不想靠近的。
他一個身體虛弱,人生理想是吃喝躺平,用新科技過好生活人。
和一群群身高八尺,體型彪悍,隨便一個怒吼能震聾耳朵,抬起手來一刀一個小朋友的人做同門。
想想都覺得沒啥共同話題。
……
馬車出了官邸坊區,繞過王城大道,一路向西,途徑一處熱熱鬨鬨的小坊市,又越過一處楊柳飄飄的石拱橋,來到西府官學說前。
張嬰兩人剛下馬車,便聽見裡麵傳來“嘿哈”的習武聲。
他瞅了眼佇立在門口的兩位滿臉肅穆的黑甲衛,又看了眼掛在門柱做裝飾的刀劍。
這裡看起來像是軍營,或者說是軍校。
張嬰心裡一沉。
與張嬰不同,其他皇子臉上全都是躍躍欲試。
就連身體看著最胖最虛的胡亥,也是滿臉亢奮,一副恨不得馬上在這裡建功立業,收服一大幫將士的表情。
十多人推門而入。
便看見屋內一位身高八尺的壯漢正在低頭擦拭手中的青銅劍,劍鋒明顯嗜過血,透著一股駭人的森冷。
那壯漢頭一抬,眯了眯眼,疑惑道:“你們,一同重修秦律?”
眾人點頭。
壯漢的手指著這一排的最凹點——張嬰,臉上滿滿是詫異:“他也是……重修?”
眾人同時看向張嬰。
張嬰:好尷尬啊!我能說不是嗎?
……
待問過張嬰的識字情況,得知隻學過《博學篇》後,壯漢的臉皮有些控製不住地抽搐,一副很想將張嬰丟出去的表情。
但他還是忍住,示意他們前往卯班,準備先上“封診式”進行基礎考核。
“封診式”,也就是秦朝案件案例的彙編課。
胡亥多嘴問了句,考核不應該是夫子來舉行嗎?
那壯漢起身,身高絕對將近一米九,單薄的布衣根本藏不住他鐵塔般健碩的身材。
他長劍入鞘,不在意地揮揮手,嗓音如鐵錘砸地板:“我是夫子,一同去吧。”
張嬰:“……”
竟是如此孔武有力的夫子。
眾人跟在夫子身後。
穿過“嗬嗬哈伊”習武聲不斷的走廊。
來到一處學堂。
裡麵又是“彩”又是鼓掌,一副相當鬨騰的模樣。
彆說張嬰沒見過,就是那些年歲尚小,尚未出宮接觸政務的皇子們都是驚訝地探頭探腦。
夫子莫名覺得有些丟臉。
他冷笑一聲,沉默地上前一步,長劍一揮,反手將門先“啪”關上。
眾皇子一愣,下一刻便聽見學堂裡麵傳來淒厲的一聲“我的大將軍!”,再之後裡麵再沒發出一點聲音,濃鬱的血腥味漸漸彌散開。
張嬰的臉色微微發白。
“進來。”夫子的聲音傳出來。
張嬰心生忐忑,忽然有一雙大手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幾乎是撐著他往屋內走。
隻見夫子站在最前方的台階上,下方跪坐著約莫十來名年齡不一的少年。
最大的約莫十七八,小的也有七八歲。
大多表情都很瑟縮,傻站著的那一位更是戰戰兢兢,看起來隨時會暈倒。
夫子與學子之間的空地有些淩亂,有一個用竹竿拚成的四方形,裡麵躺著兩隻死去的大公雞,四方形兩側還堆放著一些木片。
憑張嬰的經驗,這多半是帶有賭博性質的賭雞。
“何,你來說參與博戲應當受到什麼懲罰!”
跪坐在左後方的青年起身,張嬰才發現年齡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位,隻見他拱了拱手,聲音沉穩道:“輕者,臉上刻字,黥刑。重者,鞭刑、杖責五十!”
唯一站著的那位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夫子,夫子我沒博戲!那些不是銀錢,就鬨著好玩。”
“那你告訴我。”
夫子冷眼看著大哭的少年,“這些竹片代表什麼?從實招來。”
張嬰注意到,跪坐著的幾名青年聽到夫子所言後,眼底閃過一抹緊張。
“是,是……是洗衣、打掃竹片。”
還在哽咽的少年,哭哭啼啼地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原來每一批新生進門後都會被告知,需要替老生洗衣、洗鞋子,每次做完,指揮他的老生會給他一張竹片。
直到新生手中湊齊五十張竹片,便等於成為老生的隊伍。到了次年,他們也可用手中的竹片,指揮下一批新生洗衣服、洗襪子。
“喲。何人提出誰?怎還玩出花樣。”
夫子看起來並不意外這個答案,陰測測地看著眾人,“你們是學子,是來這裡進修學業,不是讓你們軍營裡磋磨更卒那一套不良習氣帶過來!”
眾多學子低下頭,不敢作聲。
夫子眼睛眯起來,忽然看向扶蘇,說出了扶蘇的假名。
“山右,包庇罪人,該當何罪?”
“當與罪犯同處,連坐製。”
“很好。你且停一停。”夫子看向公子寒,說道,“趙太你繼續說。”
公子寒瞥了夫子一眼,冷聲道:“連坐有適刑規定。以盜竊罪為例,若妻知夫犯罪且幫忙藏匿,則與夫同罪。若妻不知盜竊,但連坐罪製下,妻也要被收為奴。
若妻發現夫犯罪……”
“停!”夫子見公子寒答得非常流利,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看向公子高。
他見對方一幅典型的博學士子的打扮,夫子連語氣都溫和了幾分,“你來繼續說。”
公子高的表情一呆,開口就很磕磣:“啊沒有包庇的話,就……嗯……好像是不受懲罰。那個,還有某個情況……官府還需要嘉獎妻,以示鼓勵。”
他又是回憶,又是語氣助詞,說了差不多一盞茶時間。
夫子一臉便秘的表情,揮了揮手,張開嘴又閉上。
仿佛忘了要接著說什麼。
張嬰捂嘴偷笑:這就是典型的學渣文具多,人不可貌相啊。
這時,忽然有一少年主動站起來,高聲問道:“夫子,若主動投案,可能減刑?”
夫子沒有答,而是看向公子高之後的皇子。
這些皇子的基本功都很紮實,答得又快又好:“自出可以減刑。但“首惡”以及“造意”者,無法免罪。”
說完,學室裡又有兩人臉色慘白,但其他少年郎爭先恐後地起來。
“夫子,我要自告,是久和伍提議的!”
“夫子,這事林也是被逼無奈才帶了鬥雞過來。”
……
夫子麵無表情地看著眾人,等想舉報的都說完。
他直接跳過了張嬰,看向了昂首挺胸的胡亥。
“那麼,該給出怎樣的判定。”
這也是照顧胡亥的年齡,給出最容易的題。
胡亥自信滿滿道:“啊,私下鬥雞,肯定要去服徭役,還要罰去做城旦。”
夫子眉頭跳啊跳。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看胡亥,然後重新給出判定。
為首者重責五十大板,驅除出學院。所有參與遊戲的重打二十大板。
帶鬥雞過來者,因被脅迫,且主動交代證據,重責三十大板,在臉上描‘賭’字,維持十日。③
張嬰看著學堂宛如油滴沸水炸了開鍋,有大哭慶幸者,也有怒吼不公者,但不管怎麼蹦躂都被夫子一人一劍橫掃鎮壓,安靜如雞。
“將今日之事以“公室告”的格式書寫,記錄在簡牘上。”
夫子冷淡地看著眾人,“還發甚呆愣!速寫!明日上交。”
學室裡頓時傳來學子們搬動竹簡,刀筆刻錄的聲音。
夫子偏頭看向扶蘇和公子寒等人,神色緩和下來。
“我們西府《封診式》為輔,主修《中勞律》、《行書律》和《除子弟律》②。諸如《盜律》《賊律》……等也會有所涉獵。”
夫子帶著他們來到一處空位,臉上甚至帶了一抹同情,“你們底子很紮實,或許,等將軍消消氣多半就能回去了。”
他明顯是誤會扶蘇幾人是被將軍懲罰來的。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公子高、張嬰和胡亥身上時,明顯歎了口氣:“你們三人的……這樣,你們先跟著聽十日,若考核再不行,隻能送你們去其他班。”
他指著最初回答問題的,名為‘何’的優等生的前麵。
“他與你們不同,他是被將軍從沛縣強行……咳咳,舉薦到鹹陽的文吏,破了不少疑難雜案。若有不解,可詢問我,或者何。”
何聞聲起來,並未因差生到來露出傲慢,反而麵帶謙遜地拱手,表示自己也是學子,互相學習,互相進步。
夫子卻翻了個白眼,哥兩好似地捶了何一下,痛得對方臉色一白。
夫子道:“彆藏著掖著。你若願意,夫子之位,大可取而代之。你也知本將寧可去教《數書》。”
何忙苦笑著拱手稱不敢,夫子明顯不是第一次被拒絕,搖搖頭,不再多說。
“哼。這裡我和高阿兄先坐下。”
待得夫子離開,何還沒坐下,胡亥率先搶了位置,指著後麵靠門的一處位置,雖然沒有開口,但他的態度很明確,你坐後麵去。
張嬰沉下臉。
何好脾氣地笑笑,道:“小郎君你坐,我過……”
“誰讓你過去。”
胡亥猛地站起來,一邊往後走,語氣還很輕蔑,“反正你聽不懂,就適合那種愚者坐的……”
他話還沒說完,正巧與後門進來的一位少年撞上。
說對方是少年,純粹是那張少年感十足的帥臉。
這人身高八尺有餘,肌肉群比夫子還要發達,當他居高臨下睥睨一眼時,渾身散發著中二“bking”的氣場。
“你對我座位有何意見?”
胡亥渾身一顫。
無關名利,這純粹是身體求生本能發出的訊號。
但很快,他又為自己這種本能而感到羞恥,他可是皇子,堂堂十八皇子豈能被這種賤民威懾。
“你當如何……”
胡亥看著對方衣服製式,明顯帶著楚國的特色,眼底閃過一抹譏諷,“不過是亡國……”
“呀!!!”
他被人輕鬆提得離地兩尺。
近距離麵對那一張暴怒猙獰的臉,胡亥惶恐得仿佛失去了聲帶,連尖叫都不敢繼續。
眾皇子出行,自然不可能沒有便衣保護。
一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樣貌普通的青年沉默地衝了過去。
“哈!來得好!”
那八尺少年暢快一笑,非但沒有害怕,沒有將胡亥放下來,另外一手抄起桌上的書卷,眼底滿是躍躍欲試。
駐足旁側的‘何’輕讚一聲,然後溫和地抱起張嬰往外走。
張嬰掙紮著不想走,他想近距離蹲瓜。
‘何’居然還伸手擋住了他的雙眼。
他的小手手剛覆在‘何’的手上,還沒拉開。
就聽見“哐當”“哐當”兩聲巨響,以及微弱的“哎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