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小心觀察了下嬴政的臉色, 頓了頓,才對張嬰開口道:“小郎君,這陛下後宮宮女多是舊時六國送給陛下的……”
潛台詞是這些都算是皇帝待選的女人, 即便有互送侍妾的潮流, 那也是身份對等的情況下,沒聽過上位者主動將儲備的女子送出去的。
王綰聞言不滿地瞥了趙文一眼, 對他開口的切入點不滿,稚子如何會懂這些。
李斯看向張嬰的目光倒是閃過一抹詫異,他沒想到張嬰居然會提出他曾經設想過的念頭。
他麵無表情地摸了下胡須, 與姚賈遙遙相望一眼。
其他朝臣也好整以暇地看著張嬰。
偏偏張嬰依舊是一副覺得自己很有道理的模樣, 他掰著手指道:“可那麼多宮女, 仲父見都見不過來吧。她們說不定主動願意去呢?”
眾朝臣的臉色漸漸古怪起來,若那些宮女主動願意去,才更顯得不太妥當呀,這豈不是間接證明陛下不,咳咳……
趙文忍不住低聲勸道:“小郎君,這天下哪裡還有比鹹陽王城更好的去處。在宮中, 起碼吃穿不愁。”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張嬰不認同這種說法, 很多人還是渴望精神富足, “她們真會甘心老死宮中嗎?”
趙文一頓, 他也是知道宮內某些老宮女的痛苦,以及某些自認美貌的年輕宮女用過的手段。
姚賈忽然走出來一步,拱手道:“小郎君這提議有些新奇, 但也有可取之處。”
張嬰雙眸瞬間亮了。
朝臣們紛紛震驚,張嬰還可以說一句“稚子無辜”來解釋,姚賈一個成年人開口說話就很不合適了。
嬴政的目光也落在姚賈身上。
姚賈不卑不亢道:“昔日趙、韓、魏、楚四國有合縱之勢,臣曾得陛下資車百乘, 金千斤,華服衣裳,冠帶以其劍,①斷這四國聯合抗秦的計謀,然陛下不知的是,老臣遊走四國時,最初說服的並非是朝中重臣,而是四國後宮的宮女、美人。”
此話一出,幾乎所有朝臣不約而同地看向姚賈。
像是內史騰等軍卒壯漢的臉上更是閃過一抹不屑,在他們看來,爭奪領地就應當是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的廝殺,耍計謀都有些無趣,若是像姚賈這樣誘騙女眷什麼的,實非大丈夫也。
姚賈一點都不奇怪其他人的反應,他隻看向麵無表情的嬴政,繼續道:“陛下,昔日臣入四國,因出身低賤,被世家貴族們不屑,連與他們平等對話的機會都沒有。
後來臣尋得一機會,與四國采買的宮女內侍相識,通過賄賂她們,再與後宮失寵的美人們取得聯絡。說大秦富裕大方,承諾一旦與大秦聯合,不光會送大量金錢助她們固寵,還會支持她們誕下的兒子獲得王位。
正因此,那些後宮女子紛紛向臣引薦家族之人。
至此,臣才有機會與那些世家貴族們麵對麵交流。
臣敘說這些並非想邀功,臣隻是想闡述一點,小郎君之言有一點打動了老臣。
十年戰亂,六國王族曾為了討好陛下,不斷地給陛下送來太多的美人佳人。
每一位美人身後必然帶有舊國的家族脈絡聯係。
如今六國不在,這些過去被追捧的美人們,如今被圈在方寸之地,無法離開,宮怨激增,誰又會甘心像隸臣妾一樣在宮中孤獨終老呢?
一旦她們動了心思,那她們便會是最容易被舊國複辟之輩鼓動的人。
陛下,宮中女子也不可輕視啊!
何不趁此機會,將大部分宮中女子送去百越,成婚生子,相夫教子一生。”
姚賈這話話糙理不糙,又涉及到宮中的安全問題,絕大部分朝臣都沉默了。
連之前滿臉不屑的內史騰都點了點頭,甚至還嘀咕了一句:“與其送隴西好女子,不如送後宮女子,反正守活寡……”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側的辛勝一把捂住了嘴巴,辛勝簡直想以頭搶地,壓低聲音在內史騰耳畔說:“閉嘴吧你!”
張嬰聽到內史騰的話莫名有一種好笑的感覺,大秦將軍果然是敢說,吐槽守活寡不如去嫁人麼。
朝臣們皆看向嬴政。
嬴政沒有急著開口,隻沉默地看向窗外。
於是又有朝臣自作聰明地提出反對的意見,聲稱百越子民不配。
嬴政凝望了一會窗外林梢,回過頭,忽然道:“爾等皆認可三十萬大秦軍卒老死在百越?”
眾朝臣猛然一滯。
他們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猜錯了。
原以為陛下的沉默是在揪心後宮女子,沒想到陛下的心思壓根不在後宮女子身上,陛下的沉默,全是在為老秦人軍卒是否要客死異鄉而掙紮。
朝臣們紛紛沉默,他們知道陛下不舍,但就百越目前的情況,三十萬大秦軍卒老死百越才是最正確的維/穩的政/治主張。
嬴政凝視了他們一會,忽然摸了摸張嬰的頭頂,開口道:“阿嬰,你認為大秦軍卒留在百越好嗎?”
張嬰原本想順應曆史發展地說“可以”。
王翦將軍等人的政/治眼光還是很不錯的,百越部落眾多,文化眾多,山頭林立,部族之間互不服從,讓大秦留一支武裝力量在那深耕發展,確實是很有利的維/穩方式。
但當張嬰抬起頭,恰好能看見微垂著腦袋的嬴政的雙眸,那一雙幽深的眼底積攢著濃濃的不舍。
張嬰心裡咯噔了一下,原來仲父這麼舍不得麼!
他將那一番話給咽了回去。
張嬰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忽然想到維/穩也不一定要靠駐軍成婚,趙佗後期拿下南越用的也不全是這個方法。
既然仲父這麼舍不得,那他就多給對方想一個選擇吧。
他看向嬴政道:“仲父!其實我是舍不得的。”
眾人瞬間抬頭看向他。
王綰凝視著張嬰,隱晦地搖了搖頭。
他聽過張嬰談“郡縣製”和“分封製”,如此聰慧的童子豈能認不清何謂正確的政/治主張。
他隻當是嬴政想借用張嬰來打開一道新口,所以他才隱晦地提點張嬰,不要嬴政讓他說什麼就說什麼,容易得罪人。
李斯眯了眯眼,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張嬰,他對姚賈使了個眼色,倒要看看張嬰的理由是不是與他曾經設想的一致。
姚賈剛準備上前一步開口,就見身側有一魁梧大漢邁了一步出來,鼓掌道:“小郎君說得對!憑啥讓大秦精銳在百越那鳥不拉屎的地方……”說到一半他身體一僵,忽然又住口了。
這時,嬴政忽然籲了一口氣,道:“阿嬰,具體說說。”
張嬰抬起頭,道:“仲父。隴西郡的老秦人有多少呢?”
“千萬左右。”嬴政答得篤定。
張嬰又道:“那陛下,這十年間,參軍的隴西老秦人又有多少人呢?”
嬴政一頓,他看向了內史騰等人。
內史騰連忙將目光落在辛勝頭上,辛勝仔細思索了一下,開口道:“回陛下,算上四大主力軍團,以及鹹陽與各個郡縣的駐軍來看,約有一百三十多萬。其中老秦人,應當占有八成,也就是一百萬人左右。
若算上平定六國大戰中,秦軍戰死的幾十萬人,以及幾次征伐老秦人前往九原,魯豫等地駐軍遷徙的話,應當有兩百萬老秦人為軍卒。”
嬴政瞳孔一縮,下意識道:“怎會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