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時辰後
長安鄉一處外緊內鬆的涼亭。
涼亭之外, 燈火通明,時不時有揮舞著火把的男男女女嬉笑路過。
涼亭內的豎著一個超大的鐵鍋,火鍋冒著咕嚕嚕的水汽, 一片片肥牛、毛肚在紅油水麵翻滾著,片刻後, 扶蘇又漏勺將翻動的肥牛弄出來, 偶爾瞟一眼坐在旁側的項羽。
項羽麵無表情, 一動不動。
嬴政抿著口中的果酒, 目光遙遙看著遠方, 也沒有開口的意思。
明明跪坐的三個人, 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安靜如雞。
這時, 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很快, 清脆的嗓音隨之響起:“新做的辣子來啦,是熱油滾過一道的香噴噴……啊, 完了完了,還有沒有人不吃蔥啊!”
來者話還沒說完, “砰砰砰”就放了兩個碗碟在嬴政和扶蘇的桌前。
嬴政三人同時看了過來。
氣喘籲籲的張嬰被沉默的視線看得有些發毛,他抱著手中的油碟, 下意識道:“咋啦。還有什麼要求嗎?腐乳?還是什麼?彆光看著我,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現場安靜了一會, 嬴政率先道:“又不是稚子, 豈會挑食。”
扶蘇點點頭, 溫和地笑了笑道:“我都可以嘗嘗。”
項羽沉默了一會, 也“嗯”了一聲。
張嬰嘴角一抽, 躲開項羽伸過來的手, 道:“烏兄你嗯什麼哦。你明明不吃蔥嘛。我再去幫你重新弄一份新的。對啦,要不要加點醋?”
項羽怔愣一會,收回手。
等張嬰離開後,項羽猛地敏銳回頭,恰好與麵無表情的嬴政對視上,誰也沒有率先挪開視線。
直到遠處的張嬰喊道:“烏兄!沒有辣子了,我給你弄點辣子雞丁做蘸碟可以嗎?”
項羽這才移開視線,高聲道:“可以!”
……
張嬰端著一托盤的蘸碟過來,依次分類。
他深深地嗅了一把火鍋底料的香味,然後看向扶蘇,道:“阿兄,你這肉我來之前就在煮嗎?”
在得到扶蘇點頭示意後,張嬰連忙伸出去筷子將漏勺裡麵的牛肉撈出來,放在扶蘇的蘸碟上,道:“可以了可以了!再煮這個肉片要老了。”
說完,他夾了一筷子洗的乾乾淨淨的羊肉卷,用筷子在沸騰的火鍋裡涮了涮,然後放在嬴政的蘸碟上,開口道:“仲父,吃這個,七上八下涮過的,又嫩又補。”
在給扶蘇和嬴政布菜後,張嬰也沒忘記項羽給夾菜。
之後,扶蘇詢問了張嬰的課業,又問了些他對百越的一些看法。
嬴政話不多,但會一針見血地點撥幾句。說到後麵,又聊到了鐵汁是否有新的大鐵技術。
張嬰一開始回複得很謹慎,畢竟項羽在這,他很多內容不敢細說,甚至有些感激嬴政和扶蘇對項羽的無視。
可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
這邊三人談笑風生,一個眼神,一個字互相包含著默契與深意。
另外一邊,項羽一人沉默地涮肉,越吃越慢。
張嬰忽然有些坐立難安,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他下意識地對項羽開始特彆照顧。
又是主動給他涮牛肉,主動給他刷羊蠍子,還會觀察項羽用哪一個蘸碟用得多,張嬰就給他夾菜時分不同的蘸料。
於是這一張火鍋桌,忽然吃出涇渭分明的感覺。
左邊張嬰在與項羽嘮嘮叨叨,你說我應。
右邊少了張嬰後,扶蘇和嬴政沉默下來,低頭乾飯。
張嬰:……
麻了,這水有點端不平了。
張嬰摸了摸小肚子,主
動給嬴政也夾了一筷子毛肚和肥牛,道:“我吃好了,我就專心為你們布菜,仲父,你試試我煮的毛肚,很嫩。”
嬴政從旁邊拿了塊西瓜遞給張嬰,道:“年過完,何時去博士學宮。”
“啊!”
張嬰一愣,博士學宮不是參觀過了嗎?雖然那裡百家齊放,並非全是酸儒,但張嬰天然就不喜歡學校,“仲父,我為何要去?”
嬴政慢條斯理道:“你忘了紙?你提議的官吏選拔,你不去看看?”
“不用了吧!我就是提了個理念。其他的都得飽讀詩書的人去完善。”
張嬰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這就好像過去的豆腐、農具、果酒還有紙張,我都隻是提供一些想法,其他的術業有專攻!擅長農家的好好弄地,擅長墨家的好好研究工具。我即便參與進去,也是聽不明白。”
“你小子說得不錯。術業有專攻。剛剛那一段話將商鞅各司其職的理念領悟得很好。證明你擅法家,當入博士學宮。”
嬴政說完,見張嬰被哽住,又輕笑一聲,“扶蘇、高、寒均年滿十五,方可前往博士學宮旁聽。是你對社稷有功,才讓你提前去長點見識。這是一份榮耀,也是必然的過程。”
張嬰無語。
糊塗,陛下糊塗啊!
扶蘇他們是要為踏入政壇,甚至有可能當皇帝才做政治準備。
他一個搞墨家都是為了生活舒服的人,去湊什麼熱鬨。
他嘗試性地裝傻,道:“仲父,這是法家嗎?明明道家老子也這麼說過吧。”
嬴政道:“嗯,道家類法家。”
張嬰:“……”
陛下您為了維護自家學派都不講邏輯了嗎?
老子比李悝的年齡大了百年。
明明是法家類道家嘛。
也是聽到這一句話,張嬰才反應過來,仲父還是老問題,希望將他儘快拉到正統學派上麵去。
他想了想,非常認真地看著嬴政,道:“仲父,我幼時喜烤製的肉食,現在卻喜歡油炸的,以後指不定喜歡水煮肉。我很皆善變,從未有人規定過,一生隻能喜一門學術。”
嬴政被逗笑,看著小大人模樣的張嬰,捏了捏他的鼻尖:“不足八歲,說甚善變。”
“哎呀,仲父,我的意思是,人總會變的!既然我現在喜歡墨家,也能用墨家為大秦出一份力,那就讓我先喜歡嘛。”
張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連夾了好幾筷子肉給嬴政,“至於法家,等我日後喜歡了,自然會學!
但仲父,我喜歡墨家時,也隻是指點一二,不曾真的在墨家工坊裡麵打鐵、修農具,砍木頭當墨家子。
所以即便我喜歡法家,我也不會去博士學宮,那裡麵都是鑽研各家典籍,吵得頭破血流的百家士子,可我又不想當士子。
仲父,又不是隻有學士才能為仲父效力,難道仲父隻希望我當士子嗎?”
張嬰這一番話,純粹是換了個委婉的詞來表達厭學的情緒,屬於強行挽尊一句。
卻不知哪一個關鍵詞戳中了嬴政,竟讓對方驟然安靜,閉目思索。
張嬰有些緊張,他扭頭,發現扶蘇也停下夾肉的筷子,並且給了一個安心的眼神,項羽則重新開始吃肉,垂眉思索,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嬴政忽然起身,道:“這事,倒是我想法桎梏了。”
張嬰一愣。
項羽抬頭。
扶蘇下意識警覺地皺起眉。
但嬴政卻沒有再透露什麼,隻讓張嬰過個好年,之後便讓扶蘇和他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