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沒說完, 忽地聽見數十聲弓弦震顫聲, 伴隨利器破風聲。
魏寅莊比他反應快得多, 秦政將將聽見聲音時,腰上便一緊,腳下一空,轉瞬間旁出了十數丈,箭支慢了數拍,噌噌噌地成片射進兩人方才立腳的瓦片之間。
瓦片碎裂,順著屋脊嘩啦啦向下滑動。
秦政回頭看, 看見連綿數十丈烏沉沉的重鎧。
今日天陰,雲天深晦,罩在兵卒鐵鎧上,壓得人心惴惴, 不住下沉。
那是鎮北王的鎮北軍。
上百張長弓拉緊, 上百支羽箭伺令而出,千把長/槍長刀直直指向上, 要鎮北軍曾經的將軍性命。
秦政都沒注意簷下上千人何時來的, 他一心壓在魏寅莊身上,竟絲毫不察。
他很不敢相信——
宣文帝的詔令分明還沒傳到隴州,怎麼會有人來捉他?
但秦政向下仔細看了兩眼,便猜出來了。
他瞧見一個熟人, 從前見過一麵, 在朝堂上。
那人一身磨光的鎧甲, 在鎮北軍中極其顯目, 縱天光不強,胸口嵌金護心鏡仍一晃一晃,射得秦政眼疼。
他一拉韁繩,黑馬長嘶,紅纓銀槍斜橫向上,直指秦政咽喉,喝道:
“罪臣司馬天擎速速束手就擒,赴京領罪,萬勿不自量力、負隅反抗!”
此人正是之前在朝堂之上彈劾他玩忽職守、請宣文帝賜軍權抵禦北亂丘狄的、鎮北王曾經的副將,那位姓武的副將。
現在武副將顯然不再是區區一名副將。
皇令未到隴州,武副將卻在隴州。
鳳傾離也在隴州。
鳳傾離不知何時醒了,脖子上還纏著布條,騎在馬上,一名小兵替她牽馬,自兵卒長列中慢騰騰過來,狠狠地瞪著秦政。
鳳傾離沒武功,隔得遠了秦政聽不見她說的話,隻看得見她神色間的深惡痛疾。
秦政歎了口氣:“我又連累你了……幾個小時前,我該殺了鳳傾離的。”
他沒想到那時的一時猶豫,竟會放鳳傾離到軍營去和早看他不順眼的宣文帝走狗通風報信。
他凡事不會想太多。
旁人卻總想得比他多許多。
可他無論遇見什麼。
都不會花太多心思。
武副將真恨司馬天擎,也真想討好宣文帝,竟瘋了一樣,帶軍入城來逮他。
秦政高高站著,低目去看那至今未記得他全名的武副將,笑道:“你這麼恨我?驅鎮北軍捉我,你真狠。”
“公事公辦……”武副將威風了那一句話,其後不過色厲內荏,甚至掩飾不住對鎮北王長久、深刻、難以因身份轉變而消磨的恐懼,“已、已再無你二人勾結反抗的餘地了!”
魏寅莊盯著鎮北王。
鎮北王到了這個時候,卻還在向下麵拿刀槍對著他的人笑,像舒了口氣一樣神色漸漸輕鬆起來。
魏寅莊竟猜不透那個傻子現在在想什麼。
但他可以護他周全。
魏寅莊拔出腰間佩劍,像他們從京城到隴州無數次遇險時那樣,冷淡、尋常地和那個傻子道:“到我身後。”
和他一路來,鎮北王並非一人未殺。
可鎮北王仍厭懼血、厭懼死亡。
所以鎮北王怕他。
旁人怕他,魏寅莊從不以為意。
所以鎮北王怕他,魏寅莊沒有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鎮北王路上一日比一日更畏懼他,更不自覺地遠離他。
到如今,這個傻子將自己強行擰過來去迎合他——
魏寅莊卻看不見多深的情誼,更像因為時日長久積累下的依賴,而哪怕僅僅是依賴,其下還藏匿著難以消減的恐懼。
像薄冰一樣脆弱。
不會長久,或許會持續到那個傻子經曆完所有世界,回到他原本中的生活為止。
像從前那樣,鎮北王聽話地向後退了一步。
但隻有一步。
隻退在魏寅莊背後。
鎮北王在背後,伸出手,勾在魏寅莊兩邊肩膀上,從一邊湊過臉親了親他臉頰,親昵道:“小老弟,你等我一下。”
“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我之前想做的一件事還沒做完。”
秦政從腳底瓦片間拾起兩支箭。
他餘光瞧見對麵二樓上一間房開了一間窗,杜明儀立在窗前,蹙眉看著樓下冬風入關一般的鎮北軍。
細細硬硬的箭矢貼合在秦政指縫之間。
秦政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兩支箭,認真道:“我記得你去宣文帝那兒救我的時候,用的就是弓箭。可惜今天我沒弓……”
“隻有箭。”
兩支箭驟地破風而出,與引弓射箭截然不同,箭矢近乎筆直,如同出手的暗刀,鋒利迅疾到眼前不過瞬時兩道虛影。
下一瞬。
一支箭穿透了鳳傾離頸骨,一支箭穿透武副將那匹馬的眼睛。
03顯然也沒反應過來。
幾秒後,音量放到最大:“秦先生,女主角鳳傾離遭遇生命危險,女主角鳳傾離遭遇生命危險!!!”
‘死透了,彆喊了。’
箭矢全然刺透了那匹馬的顱首,馬立時嘶鳴不斷,發狂一樣昂首抬蹄。
武副將大駭,一時未抓緊韁繩,竟生生被馬匹甩下馬鞍,“哐”地落地,擦出數丈距離。
至於鳳傾離,連驚叫都未出一聲,臉上嫉惡如仇的神色徹底凝滯。
直直從一側掉下馬去。
秦政笑了,拔劍躍下樓,閃身至落馬的武副將身旁。
一劍梟首。
他的手在發抖,心跳得很快。
但他清楚,那不是全然的恐懼。
心跳得越快,他頭腦便越清晰。
地上的血,是因為他流的。
不是因為魏寅莊。
秦政一腳把武副將的頭向鎮北軍踢過去,開口時嗓音也在抖,但他在笑,所以偽裝的很好,隻有他一個人清楚他在發抖:“你們要殺我嗎?”
他鼻音很重。
秦政想倘若是真正的鎮北王到這種境地,被曾經的部下,被曾經的兵卒刀槍相對,應當很悲哀。
可他裝不出那一份設身處地的悲哀。
他隻露得出鎮北王的輕蔑:“縱我不再是鎮北王,鎮北軍也不是蠅營狗苟之流的狗!你們手裡的槍,原來是我訓來殺我、殺大周百姓的!”
武副將領軍進城,路中百姓受兵馬衝撞死者不知幾數。
秦政猜鎮北王與鎮北軍間感情應當很深厚。
可究竟如何,他也不清楚。
他隻是,很真實地被武副將惡心到了。
如今進城兵卒大抵千餘人,倘若剩餘部下執意抓他回京,秦政估摸司馬天擎的武功和魏寅莊的水平,破出一條死人路出隴州出大周,問題不大。
秦政斜向上看了一眼魏寅莊,眨了眨眼。
魏寅莊瞬時移至他身側,蹙眉,欲說什麼。
可他還沒開口——
為首幾名將領的馬匹上幾乎滾下來了一人,三十上下年紀,刀“哐”地掉在地上。
他單膝跪地,把頭壓得很低。
秦政看見他渾身都在顫抖,把頭死死壓著不肯稍稍向上抬——
“末將……”男人聲音洪亮,卻竟在嗚咽,“恭迎將軍回北!”
秦政愣了一下:“我……”
03已經自閉。
然後自動看開,給秦政解釋:“為首幾名騎馬者為鎮北王昔日部下……”
話未收音。
為首將領紛紛下馬,跪在秦政前。
“末將恭迎將軍回北!”
03沒停頓:“鎮北王不識得鎮北軍每一人,然鎮北王訓領鎮北軍十數載,鎮北軍無人不識鎮北王麵目。”
像呼應03言語。
刀槍落地聲響起一聲,兩三聲,一片。
兵卒矮下一個,兩三個,一片。
轉眼。
千餘人竟儘數跪在秦政眼下,聲震隴州——
“鎮北軍恭迎將軍歸北!”
秦政怔然。
‘鎮……北軍。’
‘可惜,他們的將軍已經死了。’
風水輪流轉。
大抵今日也到了03破罐子破摔的時候了,女主角死了,03已經懶得再藏著掖著什麼了:“你知道為什麼男主角都死了嗎?”
‘為什麼?’
“因為他們,就算死,也不肯履行原書劇情的劇情線。”
‘什麼??!’
“並非係統逼迫,男主角承擔的是本世界運轉規則對他們的逼迫。司徒長霆死也不願意去折辱自己當一個傻逼言情文的男主角,死在您借機來的那場車禍裡。司馬天擎,在上一世他便自願魂飛魄散了,因為他到死都不願謀反為帝,最後被宣文帝所殺,死前不願再有下一世,所以您一來就是下冊。”
秦政目瞪口呆。
‘操。’
“天之驕子的尊嚴往往比您想象得更重要。”
秦政聽出03似乎話外有話:‘你還想一起表達什麼意思?’
第一次。
真的第一次。
秦政第一次從03從不含半分感情的機械音裡聽出譏諷:“所以您的戀人到現在還活著,是個奇跡。”
秦政:‘話不能這麼說……’
“您的新戀人為您妥協了多少,我以為您有點逼數。”
‘……’
秦政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魏寅莊。
魏寅莊沒說話,沉默地拉住了秦政的手腕。
鎮北王昔日的部下慢慢抬起頭。
秦政看見他們已滿麵淚痕。
年近四十,幾乎將所有青春歲月耗在戎馬裡,他們的青春過去了,但他們還想守著他們的榮光和驕傲。
軍聞將軍令,不聽天子詔。
鎮北軍隻一個將軍。
“將軍,末將與軍中兄弟,恭送您出大周的最後一程!”
秦政不自覺睜大眼:“你們……你們這是?”
“將軍若死,我等先亡。此生末將隻認將軍一人為將!”
魏寅莊從地上拾起一支箭,看了一眼,道:“箭羽不對稱,箭鏃磨鈍。”
秦政兩邊聽不過來,問魏寅莊:“什麼意思?”
魏寅莊將箭矢放在秦政手中:“這種箭沒用處,他們沒想殺你。也隻你向箭矢灌了真氣,才能殺人。”
秦政怔怔地去看箭支,手指磨過箭鏃頂尖。
卻連他指尖皮膚都刺透不了。
“你們先起來。”
將領士卒被訓得極其聽令,嘩地一下齊整劃一地站起身,刀槍重在手。
一名將領牽來自己的馬,他臉上還有淚痕,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像被長輩訓過的孩子:“將軍請上馬,末將送您出大周。”
秦政翻身上馬,在上看他:“我走了,宣文帝要問罪你們。”
“末將不怕,法不責眾,鎮北軍的兄弟們還有活路!”
魏寅莊在下,抬眼看他:“走嗎?”
秦政笑了:“走。”
鎮北王昔日的部下替鎮北王牽馬,除鎮北王一人外其餘人全部下馬,上千人慢慢走過街市,軍中鴉雀無聲。
隴州百姓重新回到街市,驚訝地從道路兩旁、樓上閣台看著這支隊伍。
“阿娘,他們是誰啊?”
“為首那個騎馬的,是鎮北王。”
“鎮北王是誰?”
“……他是保護我們的英雄。”
……
到城關。
一側大周,一側西戎。
天陰,朔風獵獵,一麵黑底白蟒旌旆在城牆頂翻揚,那是隴州還沒撤下的鎮北軍軍旗。
秦政下馬:“到這裡吧。”
眾人皆止。
為首三名將領抱拳,低頭:“將軍一路順風。”
秦政每人拍了拍肩膀,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