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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愛美人纖阿 伊人睽睽 14342 字 8個月前

四月中, 出吳國, 過吳、越、楚三國邊境。越國有前情.事務向公子翕交接, 眾人便在越國邊境多待了兩日。之後再陸路、水路交替。往複的行船, 讓服侍玉纖阿的侍女們都有些疲累, 奄奄一息地伏在船艙中不願出去多看看。且女郎們想到日後也許一生都不會再回吳國了, 心中不覺悵然。

玉纖阿卻沒太多鄉愁。

她自幼經曆多舛,在不同的主君手下求生。聽越國有事與公子交接時,坐在船艙中習字的玉纖阿眉心輕輕跳了一下。但她表情甚微, 並不惹人注意。玉纖阿沉思一會兒,問侍女們公子翕是否在艙中見越國客人。

侍女說了是。

玉纖阿再問客人是何身份。

侍女模糊地說了幾個官職,玉纖阿聽著沒有自己耳熟的,才放下了心。

船泊在碼頭並不行走,恐要幾日才會繼續上路。公子翕與越國客人談論國政, 玉纖阿這個被獻往周洛的吳國假公主無所事事, 總在艙中坐著又很憋悶,便出去散散風。

她站在船頭,看著波濤平靜、雲煙浩渺的水麵,衣裾與長發一同被風吹拂。天地浩大間,她扶欄望水,在船中仆從眼中, 更是天地間最為明婉的那道風景。

玉纖阿眺望著前方,餘光見到泉安走了過來。她側頭含笑向泉安點頭,指著前方問泉安:“是否前方我等便入了楚地?”

公子在艙內忙著,泉安也沒什麼事, 玉纖阿和顏悅色,泉安自然笑著與她相談了兩句。泉安肯定了玉纖阿的猜測:“是,再過大約五日,我們便能入楚地了。”

玉纖阿心中想到公子翕的母親不就是被囚在楚地的丹鳳台中麼?

她離開吳國前,吳王後又含糊地告訴她公子翕母親的不為人知的私密事……

玉纖阿有心試探,她看泉安心情不錯,就噙著笑歎道:“我從未去過楚地。小郎君可否向我介紹一番?”

泉安略停頓了一下。

才故作無事地道:“楚地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比吳越兩個小國加起來都大一些罷了。”

旁邊有薑女端著茶盤路過,聽他們談論“楚地”,便好奇地插上一句:“我聽人說,楚國是沒有國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楚國既也是周王朝的分封國之一,為何會沒有國君呢?”

泉安看玉纖阿的美目也向他看來,目中滿是好奇。

泉安語氣卻淡了下去:“確實,楚國雖是分封國之一,但楚國沒有國君,隻有大司馬理事。”

玉纖阿吟道:“竟有大司馬代替國君理事一說?楚國是一直沒有國君,還是近幾年才沒了,天子沒來得及分封?”

泉安淡聲:“我不清楚。”

“天子會不會再封楚王,不是女郎你該關心的事。女郎管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微風拂麵,玉纖阿手指繞著自己一綹發絲,輕輕笑了下。泉安的態度幾乎明確了楚國的事另有內情,且這個內情泉安是知道的。泉安知道,那估計這內情八.九成都和公子翕有關。和公子翕有關啊……

忽感覺到一道灼熱又複雜的目光從後盯著她,如芒刺背,鋒利無比。

玉纖阿扭頭,看到隔著不遠的船艙中,範翕和幾位越國臣子走出。範翕正望著她,旁邊臣子見到玉纖阿的美貌連連驚歎,範翕看玉纖阿的表情卻很古怪,複雜。玉纖阿心裡一頓,想這樣的距離,範翕武功又好,他是不是聽到自己和泉安的對話了?但是玉纖阿仔細一想,又覺得自己分寸把握得可以,應該沒犯他的忌諱才是。

玉纖阿便嫣然淺笑,遙遙地向那方欠身行了一禮。

越國臣子們連忙還禮。

範翕卻是長身玉立,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當做沒有看見玉纖阿。

玉纖阿怔了一下:自離開吳國,範翕便一直是這種怪異的態度……他是將她當做庶母,敬重著她?

這實在不像範翕的風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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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國的事情是範翕之前巡遊越國時就定好的,如今不過是收尾,事務並不繁忙,也不嚴重。按說不算什麼大事。但範翕整日精神懨懨,膳食每次都隻是隨便動了兩筷子便不吃了。泉安想他心裡有事,見他自離開吳國後便有些清瘦,泉安心中著急,卻也不知範翕這樣心機深的人,到底在煩什麼。

範翕在想離開吳國前吳王對他說的話。吳王整日沉迷女色,不理國政,他那樣虛胖的一個中年人,範翕本沒將這種人放在眼中。但正是這樣的人,臨行前卻用嘲弄的語氣和他說:

“你母親若知你做下這樣惡事,竟與你父王搶同一女子,你母親該多傷心?”

那話讓範翕心驚,讓範翕坐立不安。讓他發現吳王並非他理解的昏庸君主,吳王今日的狀態,也許隻是自我放縱的結果。範翕輾轉反側,幾日來都因為吳王的話不能心安。隻因他在世間喜歡的人沒有幾個,虞夫人卻必然是其中之一。

因這番心事,範翕竟有些不敢靠近玉纖阿。

春日雨水多,夜裡綿綿下了雨。範翕臥在艙中錦榻上,聽著雨水濺在木板上的滴答聲,昏昏陷入一個夢——

他夢到了他十歲左右時候的事。

那時他仍住在丹鳳台,由他母親親自教養他。範翕幼時也曾在周王室待過,但之後被周天子丟去了丹鳳台,與他母親相依為命。範翕幼時身體不好,極為虛弱。他整日懨懨,做什麼都沒有精神。幸而他母親虞夫人對旁人清冷,對他卻極為耐心。

虞夫人無法教他騎馬射箭,見他身體不好,虞夫人便每日牽著他,帶他在山穀間穿行爬山,采摘草藥,教他辨認各類藥物。累的時候,虞夫人便將他摟在懷中,教他唱些軟糯婉轉的小曲兒。

現在範翕已經知道虞夫人教他唱的是姑蘇小曲,但他小時候是不知道的。

範翕因為幼時多病,脾氣並不好。但是虞夫人硬是一點點改了他性格中的戾氣,教他君子之道,教他頂天立地為人處世之理。範翕心中是喜愛自己母親的,雖然世人總說她不好,雖然周王室的人都說她冷清無情,說她背叛了周天子,咎由自取。但是世上還有誰像虞夫人這樣愛自己呢?

雖然丹鳳台潮濕,總是下雨,氣候悶悶的不適合他養病。然而現今想來,範翕覺得與母親待在一起的那幾年,是他為數不多的快活時光。

範翕便是回到了這樣的夢裡。

夢中他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十歲小童,趴在案上,聽虞夫人讀書給他聽。燭影光弱,虞夫人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她的纖影映在屏風上,像夕輝中的雲霞一樣美麗而清淡。範翕眷戀地趴在案上看她,隻怕自己眨一眨眼,虞夫人便不見了。

虞夫人念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及爾偕老,老使我怨……翕兒,你記得這是哪首詩麼?”

範翕在夢中的聲音是男童那類的清脆軟糯:“衛風氓,母親,你常背這首,我早就記住了。”

虞夫人停頓一下,手中握著竹簡,轉頭去看兒子。她兒子繼承了她的美貌,小小年紀,長得唇紅齒白,玲瓏剔透。正是雌雄不能辨的幼童,這樣漂亮的小公子,穿上一身女裝,就能變成一個漂亮的小女郎。

虞夫人目有憂色,問:“那位姓於的小娘子可還有打你?”

範翕答:“沒有。可她罵了我十一句。”

虞夫人:“翕兒,你不能這樣斤斤計較。她自幼嬌慣,罵你並非是真有意。且她嬌貴,身份又高,你不能因她打過你就暗地報複,要殺了她,知道麼?翕兒,小孩子之間的恩怨,並不應該那樣嚴重。”

範翕懨懨地應了一聲,說:“所以我沒有殺她呀。”

虞夫人望著他,伸手扶了扶他輕軟的發絲。虞夫人若有所思:“我見那位小女郎很喜歡你呢。她既偷來丹鳳台玩耍,你又沒有朋友,陪陪她何妨。”

範翕悶悶地嗯一聲。

虞夫人輕輕搖了搖頭,饒有趣味問:“你一點都不喜歡她麼?”

範翕睜大澄澈的眼眸,說道:“不喜歡啊。我喜歡漂亮的,溫柔的,聽我話的,能讓我玩還不生我氣的小妹妹。我喜歡長得像母親這樣好看的小妹妹。”

他又蹙了眉:“但是我沒有見到過。”

虞夫人性情冷清,卻還是被幼子逗笑。她說:“你整日與我待在這裡,自然沒機會見到其他女郎。待年後我向你父王請示,讓他放你出去,你便能見到更多人了。世間美麗的女郎自是有的,翕兒這樣相貌,我想你也不會太艱難。”

範翕黑眼珠葡萄一般晶瑩,他笑嘻嘻地與母親說:“我呀,以後長大了,就想紅袖添香,漂亮的妻妾們跟著我遊山玩水。我做一個逍遙王,到時候將母親也接過去。”

他額頭被虞夫人拿著竹簡輕輕打了一下。

虞夫人斥他:“你才多大,就想著妻妾成群,紅袖添香?果然跟你父王一模一樣。”

虞夫人輕歎:“我是不願意你如此的,我最想的,是你能尋一知心人,一世陪著你,你也莫負了人家女郎……但你的願望若是如此,隻要你不騙人家女郎,我也不會說你的。”

她美麗而憂鬱的麵容上忽浮起一絲恨意,一字一句道:“我隻不願你學了你父王,霸占人.妻,虐殺人臣,亂人綱倫,百般反悔,騙人誘人又殺人,睚眥必報,性情霸道……你若是如此,我必是再不認你,當做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砰——”虞夫人手中的竹簡被她怒而砸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麵容怒紅。

範翕嚇了一跳,站起來將竹簡撿起來,又看到了母親剛才讀的那一篇中的字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虞夫人回頭盯著他,美麗的眼睛如能照到他心裡去。她道——

“翕兒,你定要做個君子,溫潤爾雅。絕不可霸道無情扭曲,麵上是一套,背地裡又是一套。”

“你絕不可去害了彆人無辜女子,讓人家淪為你玩樂縱情的工具。不可背了倫理,不可虐殺搶奪。若有一日,讓我知道你做了與你父王一樣的惡事,你我母子之情,就恩斷義絕。我就當從未生養過你。”

幼時的範翕抱著懷中竹簡,澄澈的眼睛怔怔望著他母親。他心臟砰砰跳,連連點頭,發誓一定聽母親的話,絕不會成為一個壞人。

他知道虞夫人是何等心硬的人。

說與周天子恩斷義絕,她便絕不向周天子求情,絕不妥協。說了永不出丹鳳台,她就永不會踏出半步。

她絕不會踏出丹鳳台半步。

周天子也絕不會去丹鳳台一步。

範翕自幼便知,他的父王母後都是絕情無比的人。但他不喜歡那個對他不問不管的父王,他隻喜歡教養自己的虞夫人。是以他向母親發誓,他一定會向善,一定不會讓母親失望。他不會像他父王那樣作出讓他母親失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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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被汗浸濕的衣衫貼在他脊背上。他瘦長的手揉著自己的額頭,煩躁地想大約是即將到達楚地,所以才夢到母親了吧。他好多年沒有見過虞夫人了……這次巡遊天下,也是太子為他爭取的一個機會。他若是路過楚地,便能偷偷去看望自己的母親。

世人皆說周天子囚禁虞夫人於丹鳳台。

但世人不知,虞夫人是自己不願出丹鳳台,不願見周天子一麵。她是自甘被囚,永遠與周天子堵著那口氣,誰也不認輸。

範翕輕輕歎了口氣,他坐在榻上,背靠著身後牆板。船隻搖晃,在夜裡也緩緩飄行著。窗外雨聲沙沙,範翕擁被而坐,想著夢中的母親。他麵色微微發白,手指攢緊身下錦被,心裡茫茫然的,知道自己終是違背了虞夫人對他的希望。

他一直很努力地去做一個溫和有禮的公子。

本性的扭曲陰狠,卻會時不時地占上風控製他,讓他忍不住想施虐,想坑殺那些欺辱過他的人。

這次巡遊天下,碰上了玉纖阿……她幾乎將他性格中惡的那一麵,全都引出來了。他像是瘋了一樣,深深為她著迷。他先前就覺得玉纖阿是上天為他選出的最符合他審美的女郎,現在知道她心機深沉,他仍然要承認他喜歡她這樣的一麵……

可是她要被獻給他父王。

他與她私通,禁忌又刺激。他無法抗拒她對自己的吸引力……但他最近噩夢連連,總是夢到母親背對他,說再也不認他的情形。

他母親可以接受一個出身奴的玉女,卻無法接受一個自己兒子與父王搶奪的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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