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寂,於園景荒。
範翕跪在青石地上, 讓站在他麵前的於幸蘭氣得渾身發抖——
公子翕。
此年代本就不興“跪拜禮”, 連仆從對主君, 平時都是屈膝,隻有大場麵時才會跪。而範翕, 既有“公子”這個名號, 他平時除了偶爾祭祀時跪拜天地, 連在天子麵前, 他大部分時候都是不用跪的。
範翕卻向她下跪!
向她下跪!
他把她當什麼?罪大惡極的壞人?阻攔他幸福的惡人?
且範翕跪的是她麼?真的隻是她麼?
玉纖阿就在於幸蘭府中,或許這時候玉纖阿就在透過簾子往這個方向看……範翕跪的, 豈是什麼於幸蘭?!
於幸蘭吃了範翕的心都有了。
一個向來脾氣溫潤的人, 為了另一個女人做到這一步, 這讓於幸蘭自己像笑話一樣!
於幸蘭怒瞪著跪在麵前的範翕,冷聲:“你在開什麼玩笑?我不會與你退親的!你本就是我的, 我不會讓給任何人!我縱是綁, 也要將你綁回齊國!”
她轉身欲走, 範翕伸手拽住她長袖。
於幸蘭回頭, 看跪在地上的範翕微抬了臉看來。他不再如之前那般羸弱得好似隻剩一口氣, 風一吹就散。但他臉仍是慘白,神情仍是疲憊的。
範翕是容貌極致的美男子,他健康的時候如芝蘭玉樹,如今虛弱的時候, 又呈現一種清薄的美感。
他跪在地上, 白袍輕輕揚動, 樹梢葉子慢悠悠落下,灑在他肩上、衣上。他像霧中花,像雲間月。
單薄,極簡。柔卻不軟,孤寂卻高貴。
於幸蘭怔望著他,再一次喜愛他。他多次傷她心,她卻總是看他一眼,就重新愛上他。
範翕卻淡淡的:“你要如何才能答應與我退親?”
他冷冰冰一句話,將她從幻想中拉回冰涼現實。
於幸蘭怒:“永不會!我十歲就認識你,如今我已十八。我認識你整整八年,我愛你愛了八年!你說一筆勾銷就勾銷,你要變心就變心?不可能!”
她傾身,握住範翕垂在身畔的冰涼的手。她被他手的溫度凍得顫了一下,卻並不在意:“範翕,你隻是走入歧途而已。待我們回了齊國,你就明白我們才是夫妻。你是愛我的,你心裡是有我的!”
範翕麵無表情:“我從未愛過你,心裡從未有過你。”
於幸蘭盯他,目光微刺。她麵容瞬間微有扭曲意,她盯著他的眼神,是在說——不要說了。否則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
範翕微露出笑。
他聲淡而疲憊,早已不屑再偽裝什麼溫柔多情了:“你看,你總是這樣。我一不順你的意,你就來威脅我。我稍讓你不滿意,你就衝我發火。我像是你的寵物一樣。我如何能愛上你?”
於幸蘭冷冰冰:“不要說了!”
範翕盯著她,一字一句:“我從未有一刻,喜歡過你。我從一開始,就在對你做戲。我想要權勢,想要滔天名望,我在利用你。你如此蠢,看不出我對你的虛與委蛇和做戲。你不知我從未喜歡過你。”
於幸蘭怒到極致,她身體繃起,下一瞬就要撲上來對他動手。但她忍了一會兒,冷笑:“你這般說,就是為了讓我解除婚約吧?我不會的,我要的就是你。不管你如何,我要的都是你。你說我狠,是,我就是如此。我的東西,我寧可他爛在我手裡,毀在我手裡,我也絕不讓給彆人。”
範翕神色不變。
他認識了於幸蘭近十年,他早就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他隻道:“我會跪在這裡,祈求你。你要什麼,我都會補償給你。我會一直跪到,你同意為止。”
於幸蘭怒:“那你就跪著吧!跪到死吧!跪到死我也不會同意的!”
她掉頭就走,怒氣衝衝。
範翕孤零零的跪在原地。
隔著不遠距離,隔著道簾子,玉纖阿站在廳內,靜靜看著跪在庭院中的範翕。她旁邊的成宜嘉有些緊張地看著玉纖阿,唯恐玉纖阿會聽到範翕退親,看到範翕下跪受辱,就改變主意衝出去。
然而成宜嘉緊張得過了。
玉纖阿隻是看著,她美目中流光微微轉動,沉靜無比。然她並沒有出去。
玉纖阿是個極難被打動的人。
成宜嘉並不了解她。
無人知道她的真麵目。
隻有範翕清楚。
而範翕跪在庭院。
卻忽而,玉纖阿目光一凝,身子忍不住向外傾,她步子向外邁一步,眼看要控製不住地出了廳子,被成宜嘉拽住。
原是於幸蘭忽然去而複返,手中提鞭,一鞭狠狠地揮向了地上所跪的範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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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鞭子破空聲先起,後一條長鞭狠抽向範翕。那力道之狠,周圍所觀人都驚了一下。卻是範翕躲也不躲,任那鞭子抽在身上。
於幸蘭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她騎射武功皆精通,她這一鞭揮下,比五個尋常女郎加起來的力道還要重。長鞭甩在範翕身上,範翕微側頭,砰一聲脆響,他發上的玉冠直接被抽得跌在地上摔碎。
俊美郎君的耳畔便垂下了幾綹碎發。
範翕吃痛閉目,袖中手攢緊。
他忍了片刻,才睜眼,抬頭看向持著鞭子回來的於幸蘭。她一副怒氣頂天的模樣,他卻虛弱而平靜。範翕很平靜的:“是否用鞭子抽我,就能讓你消氣,讓你與我解除婚約?”
“解除婚約!退親!”於幸蘭怒極,“你心裡隻有解除婚約麼?你一刻都沒喜歡過我麼?”
範翕有些譏誚的:“從未。”
“嘩——”
再一鞭揮下。
而這一鞭是個開始,徹底點燃了於幸蘭的怒火。於幸蘭控製不住地用鞭子打他,一鞭又一鞭,那鞭子抽在郎君身上,骨肉被一下重比一下地打中。外人都聽到那慘厲的鞭子揮在骨頭上的聲音,範翕隻咬著牙低頭忍耐,一聲不求饒。
於幸蘭:“範翕,你認不認輸?你求一聲饒,我就當今日事沒有發生過!”
範翕齒咬下唇。
他手掌扣在地上,撐著自己的身體不在鞭打下倒下去。他聲音低弱卻有力:“我從不求饒。”
於幸蘭:“你無數次向我認輸!”
範翕低笑,目中暗沉沉的:“那是哄騙你的。”
於幸蘭:“你母親曾押著你向我求饒!”
範翕仰頭,麵色蒼白,透著陰氣:“你也說那是我母親押著我向你求饒。她怕你對付我,她還怕我殺了你,造成大禍。而換在我身上,我絕不會向你求饒。”
於幸蘭臉色微白:“丹鳳台相遇都是假的麼?”
他麵無表情地盯著她:“都是假的。從一開始就是假的。那都是我母親要我向你低頭,那都是我為了權勢對你虛情假意。你真是個傻子,男人愛不愛你你都看不出來。我從不主動找你,從不主動和你見麵,出門在外我從不會和你寫信。你竟完全看不出來。”
“我根本就沒喜歡過你。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於我都是煎熬。我在利用你,我想得到你能帶給我的權勢。你現在知道我對你有多壞了吧?現在知道我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了吧?”
“啪——”
重鞭揮下。
他悶哼一聲,終是在一次次鞭打下撐不住,脊背垮下,整個人被打倒在了地上。但他手扣著地麵,再一次將上身顫顫地抬起。他眼底微紅,撐著地的掌骨微微發抖。他緩緩抬起臉來,麵容雪白,神情冷漠。
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從不求饒。
一切求饒都是假象。
於幸蘭受不了他這種尖銳的眼神,再一鞭揮下!
於幸蘭聲音顫抖,目中迷離,她不知是在說服範翕,還是在說服自己:“你是故意氣我的,你隻是想退親而已。我才不受你的激怒。我喜歡你,我見你時就喜歡你。如果不是楚寧晰挑撥,我根本不會打你那鞭……”
她急切的:“你是不是怪我當初打了你?是不是我當初不打你,你就不怪我了?”
範翕笑容嘲諷。
於幸蘭的心便重新涼了。
她唇顫兩下,但她仍堅持:“不。你是愛我的。你隻是變了心。我會讓你回心轉意的。”
範翕漠聲:“我從未變心。於幸蘭,我是從來沒喜歡過你。根本談不上變心。”
重鞭再揮。
這一次擦過他的臉。
他側頭時,長發淩亂貼麵,麵頰被擦出一條血痕。長鞭一過,那血就滲了出來,**辣的疼。
範翕低著頭喘氣,渾身疼痛加重,他穿一身白袍,這一會兒工夫,血跡已經透過白衣,一點點地漫了出來,滲了出來。他傷痕累累地跪倒在地,因為太過痛,他之前本就在病著,兩廂疊加,他從手臂開始渾身輕輕顫抖。
他抬起眼時,眼中神情渙散,光一點點迷亂。
範翕喃喃自語一般低聲:“你不過是自私而已。不過是看我皮相好而心動。你從未尊重我,從未將我看作與你一樣地位的人。我想要什麼你都要毀去,我喜歡什麼,你就要從我身邊拿走。你怕我喜歡上彆的東西,所以什麼都不肯放在我麵前。什麼東西我多看兩眼,之後我就再不會看到了。”
“於幸蘭,這些年,因為我多看的那兩眼,你殺過多少女子,你自己算得清麼?”
“你不尊重我,還妄圖我愛你。你癡人說夢。”
“我不愛你。我永不會愛你!”
“啪——”
“啪————”
“啪——————”
那鞭揮得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重。鞭子揮出了重影,於幸蘭發了瘋一般地鞭打範翕。範翕伏在地上,後背儘是漫出的血跡。他已完全開不了口,被打得奄奄一息。於幸蘭就要他求饒,隻要他鬆口,隻要他不再提什麼“退親”,她就停止。
可是範翕不。
他的目的就是退親。
他本性堅韌,他縱是死,他也不會求饒。
他縱是死,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他縱是下了地獄,他也要將他想要的緊緊攢在手中。
縱是烈火加身也無妨,縱是千鞭捶打也無妨。
“叮。”
一聲極輕極脆的聲音從伏倒在地的範翕手中脫出。
一對明月璫從他握不住的手中滾出,滾到了青石地上。
本是極輕的聲音,本是極小的耳墜,在於幸蘭的怒火和鞭打聲中一點兒也不起眼。就是範翕自己伏著身,他渾身挨痛,神誌昏昏,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什麼掉了出去。
但是玉纖阿看到了。
她隔著一道簾子看到了。
她看到了從範翕手中跌出去的那對明月璫,她渾身如同被雷擊一般,瞬間的疼痛,從心間蔓延,讓她喘不上氣。
刹那間,什麼公子湛,什麼成家所受的威脅,都從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看不到薑湛對她的好,看不到薑湛跳舞逗她的辛苦,看不到薑湛也曾打動她的那一瞬。
她眼中,就看到了血跡斑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被於幸蘭重打的範翕,就看到了從範翕手中脫出的那對明月璫。
那是她的。
是她初時跳舞時,為了勾起範翕的興趣,而故意掉落的。範翕曾經還給她,她入吳宮前,再一次將這對耳墜贈給範翕的侍女,便是再一次地為勾引範翕。她的痕跡不重,若有若無,若遠若近。她知道範翕會記住她,哪怕他不心動,他也會記住她。
之後玉纖阿再未見過這對明月璫。
她是聰明的女郎,她從未問過自己之前贈耳墜的那個侍女,自己的耳墜現在在哪裡。她不會問的,不會欲蓋彌彰暴露自己的心思。
她的心機從來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