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範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天色蒙蒙亮,帷帳垂落, 範宏睜眼盯著床榻上方出神。初初從夢中醒來, 他心跳仍有些快, 頭有些痛。夢中那焚到他身上的火,痛徹心扉, 卻比不上他抱著懷中屍體已經冰涼的女郎走向火海時, 心中的絕望。
夢中的他已經心死如灰。
但凡虞追還活著, 他再覺得人生無趣, 都仍有一個念頭在吊著他。可是虞追死了,他的頭痛病看不看又有什麼意義。他在丹鳳台中抱著虞追的屍體走向大火, 任火焚毀二人, 便是想將一切都停留在那裡。
仇恨消失, 過錯消失。
天下在他眼中算什麼。他是天生的天子,這天下, 他想要就得, 不想要就棄。他從來不管後果人生了然無趣, 寧可一把大火毀掉一切。
範宏從床榻上坐起, 靜靜垂手, 以手扶額。他思考著那個夢境,太過真實的感覺,讓他心悸,讓他覺得自己好似真的將一生就那麼走遍。做錯無數事, 在意的人全都棄他而去, 最後什麼也不留下這夢, 未免太過真實。
天子在艙中靜坐沉思。
外頭一直候著的宦官發覺天子醒了,立即使眼色,讓侍女內宦們端著器具進去伺候天子起身。眾人魚貫而入,侍女們端著盆與水,安靜地低頭站在床帳外,非但不敢多上前一步,更不敢呼吸聲大一點唯恐惹怒天子。
這並非是因為天子生得麵目可憎。
周天子非但不麵目可憎,他甚至麵容清秀,眉目潤澤。大約因常年身處王宮的緣故,範宏的肌膚呈一種不自然的白色。他笑起來時,又眉飛色舞,如春水流波般勾人魂魄。
但可惜天子性情暴虐,陰鷙滿滿。這樣的美男子再好看,宮中侍女們也沒有人一個人敢靠近天子。
眾人靜靜地立在帳外,等天子清醒後,自己從帳中出來。
範宏垂坐許久,漠聲問外麵的人“現在是哪一年我身在何處”
外麵的內宦心中奇怪,卻仍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天子,又說“陛下必是勞累過度,有些忘了。陛下如今正在微服南巡,我們目前身在楚國,正在湘江上行船。因陛下前日突然興致起來,想去楚國見楚王一趟,我們才臨時改道來了湘江。”
範宏眉向下一壓,他閉著的眼上,睫毛重重顫了一下
時間對上了。
地點也對上了。
夢中初遇虞追,正是在楚與越的邊界,正在湘水邊。
那麼,他還需要再確認一下以證明自己是瘋了,還是真的借助一個夢,可以未卜先知了。
範宏漠聲吩咐“我們不去看楚王了,改道去吳國。”
內宦揣摩聖意問“陛下可是要去吳國都城梅裡,看望吳王陛下真是英明。”
範宏輕笑一聲。
他的笑聲極低,透著一陣寒氣,讓自作聰明的內宦一個哆嗦,忍不住心中懼怕,噗通跪了下去。
但是這一次,範宏沒有因為下人的自作聰明而懲罰他們。他微眯眸,在帳中站了起來,語氣聽起來,頗有幾分微妙的愉悅“不去梅裡,吳王那個老頭子有什麼好看的。寡人要去姑蘇,會一位美人。”
姑蘇虞家近日風頭正盛。
虞家有女,名為追。虞追生得國色天香,美名傳遍吳國。吳國國君聽聞了此女的美貌,特意來姑蘇一見。吳王對此女讚不絕口,之後吳王與虞家商量,說要用此女和楚國聯姻。虞家女若是做了楚國王後,楚國、吳國二國結盟,對虞家自然也有好處。
虞家心動,欣然允諾。
吳王積極促成此事,楚國那邊很快回應,說派了使臣,想來吳國與吳王私下談聯姻之事,順便見一見虞追。
由是,吳王親自登虞家府門,在虞府門前,親自扶虞追上車,欲帶虞家女郎回都城梅裡,商議和楚國的聯姻。
吳國君王來姑蘇迎一女上車,這對虞家是何等殊榮。姑蘇百姓更是好奇而興奮,將虞府外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們圍著壯大車馬,想要一觀虞家女郎的美貌。
巳時一刻,眾望所歸,虞追被自己的父親從家中扶了出來,交給吳王。吳王看此女,見她眉目低垂,氣質高邈,不向自己看一眼。煙波浩渺間,頗有幾分美人獨有的憂色。吳王心中砰砰跳,不敢多看,唯恐自己失了態。
下方觀望的百姓們看到虞女郎,心中俱是為其驚豔。
虞家之女,當得起“傾國傾城”之貌。
隻是可惜,美人一徑低著頭,看著冷冷清清的,不似有什麼高興的樣子。
喧嘩聲從耳過,虞追確實沒什麼高興的。她雖有美貌,卻也不過是家族聯姻的工具而已。此番去了楚國,恐一生都難再見父母幾麵。如此一想,即便做楚國王後,她也不覺得開心。但是這是父母的願望,虞追並不反駁。
她眼中沒什麼握著她手出神的吳王,沒什麼為她美貌所歎的百姓,更沒什麼未來要見的楚國君王。她登上了馬車後,被吳王扶進車,她端坐而下,就不言不語地靜坐了。
眾人情緒卻依然激動。
馬車即將行起,虞追安靜坐著,等著疏通車道,離開這裡。忽然見間,外麵好像起了什麼爭執。虞追起初不感興趣,後來聽到外麵有打鬥聲,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父親震怒的聲音“何人在此生事豈有此理”
吳王更是發怒“大膽連寡人也不認得了來人,將鬨事者通通拿下”
“啊”慘叫聲不絕。
“砰”兵器磕撞聲鏗鏘。
虞追心跳微快,她掀開簾子,從馬車窗口向外探望。她美目微縮,因見到將車馬圍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們竟然被一批裝備精良的衛士疏散開,大批衛士湧來,直接與這邊人動手,甚至穩穩壓這邊一頭。吳王擺出了自己的身份,對方卻仍絲毫不顧忌。
虞家被卷入了戰鬥中。
吳國護衛軍也被卷入其中。
虞追看得捂緊心跳,手中握緊,唯恐虞家因此受到牽連。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家門口的父親,見父親被那些衛士拿刀架在脖頸上。她心慌不已,卻見陌生衛士們隻是攔下了虞家人,並沒有見血。甚至整個打鬥中,都沒有見血。
然吳王被如此甩臉子,已震驚十分。吳王下了車,暴怒吼道“寡人要殺了你們”
然後一道幽涼慵懶的男聲,自眾人視線外緩緩行來“哦你是要殺何人”
衛士讓路,虞追坐在車中揪著心臟,突看到在打鬥儘頭,護衛後方,一個青袍郎君悠步緩來。那人緩慢行來,吳王臉色一下子變了,而那人含笑向吳王身後的馬車瞥來一眼,目光銳利虞追在那般目光下心中一驚,一下子放下簾子,好生生坐好。
然而下一瞬,馬車門被打開了。
一隻修長的手伸到了車中。
虞追怔怔而望,那人見她不動,直接跨步躍上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從馬車中拽了出來。虞追被迫地被摟住了腰,她渾身僵硬,滿麵儘是羞辱色。然她抬頭,看到青年靜黑的眼睛,秀氣的麵孔,不覺一恍神。
而吳王顫抖著,替所有人叫破了答案“陛下”
陛下
所有人都震驚看向那個躍上馬車、將虞女郎抱在懷裡的青年。
普天之下,諸侯王們,隻能被稱“大王”“某君”“王上”“君上”。
普天之下,能被稱一聲“陛下”的,隻有一人
周天子。
這偌大江山,整片國土,都是他的領地。
他本該端坐周洛,靜等天下諸侯向他彙報各國國情。然他私下南巡,天下也無人敢質問。
而周天子,到了吳國姑蘇,帶走了虞追。
次日,虞家恍惚中,收到了旨意,天子要虞追進宮。
虞家獻女於天子,做周天子的後宮夫人,確實比做一個楚王後,要尊貴許多。虞家大喜過望,想見天子一麵,感激天子的恩惠。
然而周天子拒絕了見他們。
虞家在吳王的暗示下,也不敢多去煩天子據吳王所說,天子生性極爆,陰晴不定,輕易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雖然吳王也可惜,失去了和楚國結盟的機會。但是周天子親來,吳王是個膽小的人,從來不敢忤逆天子。
虞追登上了船。
她依然鬱鬱寡歡。
要做周天子的女人,對她來說,也沒比做楚王後好很多。她要離家更遠,要和一群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她並不高興。但是她顯然抗拒不了。
上了船後,虞追就坐在自己的艙中,靜默不語。但是她不來,周天子卻派了許多人來伺候她。虞追心中忐忑,向侍女打聽周天子的為人。
侍女們實話實說,然後虞追麵色發白,恍惚著送走了那些宮女們。宮女們告訴她
天子生性殘暴,宮中夫人們隻要惹他不高興,他隨時會棄;天子薄情,從不曾見天子對任何一個女子有過好感;天子最大的兒子已經十歲了,天子與王後成婚極早,但就是王後,平時都躲著天子。
總之,周天子是個很難伺候的人。
晚上月明於水,沒有人來煩虞追,她便一人在艙中,癡癡坐在案後,默默垂淚。想到要遠離故土,想到周天子那麼可怕,她悲從中來,為自己未來的命運傷心。她抽抽搭搭一人哭泣時,忽聽到一聲低笑。
虞追一下子驚坐起,防備一般“誰”
無人回答。
虞追小心翼翼地打開艙門,看到周天子站在門外。他含笑看她,目中揶揄戲謔。他眉目含春,鮮活無比,哪裡像是彆人口中那個殘暴的人呢虞追看得幾分迷茫,才想起向他行禮,而周天子詭異的眼神盯著她,若有所思般歎“看來就是你了。”
他看著她噗嗤笑“真是個木頭美人。”
虞追生氣,怒而不敢言,隻趁他側過臉時,偷偷恨瞪他。而他好像察覺一般,立刻回頭看來,虞追連忙低下頭。
周天子輕笑“有趣。我還真有些喜歡這樣的美人。”
看來那夢,果然是真的。
他竟真的會愛這個小女子,為她痛徹心扉,為她屠儘一國,為她做儘錯事,最後自食其果有趣。
他興味地盯著虞追望了幾眼,他緩緩道“虞追。”
虞追抬目。
他向前一步。
她向後。
他將她逼得靠在牆頭,她全身僵硬時,見他俯身,與她麵容幾乎貼上。女郎麵紅如血滴,聽到周天子囈語一般的聲音“虞追,你記住。我寧可你第一次認知的我,又壞,又惡,又嚇人。但是之後你每與我多相處一日,就會發現我沒那麼糟。一日比一日好,一日勝過一日。”
虞追低著頭不吭氣。
周天子似非常了解她,揶揄道“又在心裡罵我麼”
虞追一驚,猛抬頭。她一臉平靜道“妾身不敢。”
周天子笑“我就喜歡你這般到死都嘴硬的一點。”
他頓一下“不想做我的女人吧”
虞追竟然點頭。
她竟然敢點頭
逗得周天子一陣發笑。
虞追鼓起勇氣“陛下,你後宮美人極多,我並不重要。不如你放我回家吧,我會感謝你的。”
周天子含笑“我會對你好的。”
虞追蹙眉,她並不信。
而周天子再重複一遍“我會對你好的。”
他如同對自己發誓一樣,說完了,他也不理會虞追,就笑歎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