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幸蘭是當今齊王的孫女,在齊國, 她身份高貴至極, 便以為這世間沒有她不能得罪的人。直到她在路上讓人打了一個小男孩兒, 那個一直讓她討厭又嫉妒的玉女將那小男孩兒帶走了。當日就有武安侯的人來傳話,讓她次日去登門道歉, 因她得罪的, 是周天子的幼子公子翕。
於幸蘭懵了一下, 齊王更是誠惶誠恐, 親自過來將孫女責罵一通,恨不得立刻帶著孫女去登門致歉——雖然在北方, 齊國已足夠勢大, 然周天子禦天下所有諸侯國, 天子一向勢強。
在周天子夢中時,齊國不過是趁天子虛弱時起勢, 而在現實中, 天子一直未曾勢弱過, 各方諸侯國, 哪怕兵力再強, 都不敢妄動。
當日在武安侯府中,範翕被領走,洗漱梳洗後,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他很覺得有些丟臉, 但玉女拿著藥盒來看他有沒有受傷時, 他又覺得快樂了。
幾個小孩兒走了一個月才走到齊國, 中間必然發生了很多事。玉女過來,範翕就添油加醋、手舞足蹈地講給玉女聽,有三分危險都要說成十分。玉女年紀尚小,被他唬住,嚇得一愣一愣的。範翕見她臉色有些白,又心中一軟,拉著她的手說:“其實也沒那麼可怕,我不是平安到了麼?”
玉女目中濕潤潤的,聲音細弱自責:“你是為了找我才來的麼?”
範翕怕她愧疚,就睜大眼睛笑著答:“不是,我是想念姑母才來的。”
玉女小小瞪他一眼,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想念她母親?他和她母親關係才沒這麼好呢。
玉女坐在範翕旁邊,卷起範翕的袖子,看到他細瘦的手腕上添了很多不知道什麼刮過的傷痕。她蹙著眉,一邊為他抹上清涼的藥膏,一邊細聲細語地叮嚀:“一會兒我母親肯定要來問你話。我母親有些生氣你亂跑,她說話必然不動聽。但是你不要生氣,她也很關心你。你父王來信說你走丟了,我母親一夜未曾睡著。她怕你就像我以前一樣走丟,再找不回來了。”
範翕心中一動。
忽然想到玉女曾經是走丟過的。自己這次偷跑出來,尚有泉安和成渝跟著,他還非常自信,知道自己父王一定會派人找他。若是他實在挨不住,他隨便走到一個官寺,都有人保護他送他平安回周洛王宮。然而玉女當時走丟時,那般小,恐怕什麼也不懂。自己這次都吃了這麼多苦,玉女以前肯定比他更慘。
小公子翕的心頓時軟得不行。
覺得自己對妹妹太凶太壞了。
玉女轉身放置藥膏於案頭時,覺得有人輕扯她袖子。她回過頭,範翕扯著她的袖子,小聲:“對不起,是我錯了,你還理我就好。”
玉女心知肚明,可她就是喜歡裝無辜,便問:“你什麼錯呀?”
範翕目中帶笑:“我以後隻和你玩,不和其他漂亮妹妹們玩。我雖然舍不得漂亮妹妹們,但我更舍不得你。你和你父母離開周洛兩個月,我心都要碎了。我再不想和你分開了。”
玉女麵刷地紅了。
她被他清澄乾淨的眼睛看著,又是赧然,又是自愧,又忍不住想笑。她側一下頭,呸他一聲,振振有詞道:“你去找其他妹妹們玩啊,我才不生氣。關我什麼事?好像我很小氣一樣。我才不在乎呢。”
範翕“哦”一聲:“那太好啦,我喜歡玉兒你這般寬容。我本就既想和你玩,又想和其他小女郎玩。”
玉女被噎,她一下子急了,瞪大眼睛。她哼一聲,起身就要走,被範翕從後一下子抱住扯了回去坐著。範翕哈哈大笑,臉蹭著她的臉,眼睛從後冒出盯著她,揶揄又調皮:“你生氣了是不是?我騙你的啦。”
然後他一下子“嗷嗚”嚷出聲,慌得鬆開玉女。因這小女郎心狠,被他抱著掙不開後,她竟直接低頭在小公子手上虎口咬了一口。範翕痛得縮回手,跳腳瞪她,這會兒又換玉女開心了。她微微笑起來,杏仁眼睛向上彎,又清泠又婉約,讓範翕看癡了眼。
心想玉兒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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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孩子就此和好,親若一家人。長公主過來看時,見小公子翕和玉女又歪到了一起,嘀嘀咕咕地坐在床上說話,又趴下去玩遊戲。長公主咳嗽了幾聲,範翕隻敷衍地抬頭打了個招呼,實在沒空理長公主。湖陽長公主隻好稀奇又好笑地退出屋,將地方留給了兩個小孩子玩。
第二日,齊王果真押著自己奄奄一息的孫女登上武安侯大門,來向小公子翕道歉。
齊王準備了許多禮物,拉了整整五車。於幸蘭被自己祖父拉在院子裡,憋屈地向人低頭。範翕得知後,從屋中跳出來就衝出去,看人為他準備了什麼禮物。他走一半,想起後頭慢吞吞的玉女,就折返回去,將一身緗色裙衫的小女郎的手牽住,拉她一起走。
玉女慢吞吞的:“我就不去了,我不喜歡那個於表姐,她也不喜歡我,見了我肯定又要生氣。”
範翕樂道:“太好啦,我也不喜歡她!她見我第一麵就要拿鞭子打我。我討厭想欺負我的人。”
玉女抬明眸:“我見你第一麵,也潑你水呀。”
範翕怔一下,然後紅了臉。他有些慌地移開眼,道:“那怎麼能一樣。你潑我水又不痛,而且你那麼好看……像個小仙女似的。”
範翕硬拉著玉女一起去見齊王,於幸蘭屈辱地站在前廳,站了半天,一抬頭,竟見到範翕拉著柔弱纖美的玉女一起來了。於幸蘭目有不悅,因她確實很不喜歡這個玉女。在她眼中,玉女慣會裝模作樣,整日作出一副無辜的楚楚可憐的樣子,將所有人都騙了過去。
而範翕竟然和玉女在一起!
可是於幸蘭看到範翕,又恍了一下神,看得怔住。她昨日就覺得範翕好看,今日他洗漱後,更是乾淨剔透。她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秀美的小公子,和這位小公子比,於幸蘭自己的哥哥們簡直粗俗不堪。雲泥之彆,範翕是那樣不一樣。
於幸蘭盯著範翕許久,她軟下態度,小聲:“對不起。”
她從不向人道歉的。
可是權勢逼她道歉。
說完後,於幸蘭再看到那個公子翕根本不在乎,而是拉著玉女去看她祖父送的禮物。她眼中終噙滿了淚,感覺到了自己備受羞辱。於幸蘭扭頭就跑出去了,讓仆從們在後連忙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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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長公主一家帶著孩子們回到了周洛。
虞夫人第一時間將兒子接回了宮,又哭又氣,又笑又怒,將範翕責罵了一通。但是範翕雖然皮,身體又比同齡人要差,虞夫人並不敢責得太狠。見兒子出了一趟門,看著瘦了一些,黑了一些,虞夫人覺得心痛,想精心調整飲食,幫兒子補回來。
周天子對此倒是無所謂。
在周天子看來,男兒郎正應該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麵才是。且他看幼子雖然瘦了些,精神卻好了很多,可見整日關在王宮中,並不利於範翕的成長。
自此之後,周天子就經常給公子翕出宮的機會。小公子翕每次出宮不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告訴天子一聲就可以。隻是他每次回來,都要告訴父母他去民間乾了些什麼。周天子想借幼子的眼睛,看看天下百姓真實的生活。範翕雖不懂這些,但是每次給父親講故事他還是喜歡的,所以答應了天子的條件。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舉國大事。
是當朝太子的婚事終於定了下來,讓世人目瞪口呆。因周天子為長子所定的太子妃,竟是一個尋常大夫家中的庶女,祝吟。不說滿朝文武震驚,就是祝家都以為天子弄錯了。祝家女兒平平無奇,如何和那些出身高貴的女郎們比?
一度傳聞不斷,說天子要改易太子了。
眾人的目光在公子們中間探尋,最後定在了天子幼子,年齡尚幼的公子翕身上。
因天子本就寵愛這個小公子,虞夫人的兒子上位,天下人早就猜了很多年。周天子又是個放任自流的君主,對屬臣們的事,他向來不管。所以傳聞滿天飛時,小範翕茫然之後,竟有些洋洋得意。然他才得意沒兩天,就被那些對他予以厚望的先生們布置下來的沉重功課壓垮了。
在先生們看來,若是要成為未來儲君,小公子翕現在的功課是遠遠不夠看的。
範翕上午要學文,下午要學武,晚上還要聽人講天文地理,日子苦不堪言,快要過不下去。他急於找人訴苦。
這日下午的時候,範翕在宮中花園遇到了玉女。他見到她,本要上前打招呼,但看到玉女的樣子,又驚疑了一下。因玉女好看還是好看的,走路卻有些緩慢艱難,偶爾看著,還有些僵硬……一瘸一拐?
範翕眼中噴火,一下子高聲:“玉兒!”
玉女走在欄杆旁,正要坐下,聽到範翕的聲音,她回頭噙笑。卻見範翕寒著臉走了過來,拉住她,態度非常嚴肅:“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玉女迷茫地眨了眨眼:“啊?”
範翕氣得眼紅,見她裝無辜,他更為心痛:“你不要騙我了!必然是有人打了你,你走路才這般艱難。你總是這般好心,受了委屈也不說,旁人會更加欺負你。是不是宮裡的誰打的你?是我的哥哥姐姐們麼?你不要怕,你說出來我替你做主!這麼欺負你的人,我要與他劃清界限,再不往來了!明知你是我的人,怎能這樣對你?”
玉女吃驚:“我什麼時候是你的人了?”
範翕呃一下:“你是我罩著的人……你不要關注那些細枝末節了!玉兒,到底是誰打的你,你快說呀。咱倆這麼好,你還不肯告訴我麼?”
玉女笑一下。她坐在了石台上,輕輕搖了下頭。範翕坐在她旁邊拉住她的手催促許久,玉女才紅著臉輕聲:“沒有人打我。我是剛開始學跳舞,跳得不好,練的時間又長了些,才腿疼。”
她攤開自己的手給範翕看,聲音清婉,又有些撒嬌般的意思:“我手也很疼啊。就這裡,碰一下就痛。”
範翕握住她秀而長的手指,長睫覆眼,他照著玉女的指示,為她揉著手指手腕。玉女低頭看著他,他捏得她有些發癢,她彎眸笑起來,他又抬頭瞪她。玉女喜歡極了他這般的相貌,眼睛又清又黑,如湖水一般充滿了感情;鼻梁高挺,唇瓣嫣紅,他好看得像個女孩子,偏偏他比很多女孩子還要好看。
公子翕一直是合玉女眼緣的。
不然玉女才不會和他玩。
範翕低頭為她揉手,過一會兒,玉女不好意思,將手掙脫後,又起身站到範翕背後手搭在他有些硬的肩膀上為他輕揉。玉女憂心忡忡:“你每天都要練武,必然比我還要累。我也幫你捏一捏。”
範翕立即驚喜:“玉兒,你真好!”
玉女笑起來,目中卻愁:“你必須每天都要練武麼?我看你經常被你的師父們弄傷,身上那麼多傷,多疼啊。”
範翕笑吟吟:“我哥哥們都是這樣過來的。而且我父王說我多練武,身體才能好起來。我變得厲害了,以後長大了才能保護你。”
玉女呸他道:“我才不用你保護。”
二人一仰頭一低頭,目光一對,又都同時笑了出來。
兩小無猜,你來我往,蓋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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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範翕刻苦習武,還有個原因沒說,是他覺得玉女的個子長得太快了,讓他心驚。他是哥哥啊,他可不想有一天比妹妹個子還要低。他聽說練武可以舒展筋骨,更是前所未有地勤奮。
但是範翕再膽戰心驚,仍是看著玉女如同拔竹竿一樣,個子竄得飛快。她越長越好看倒是其次,她的個子未免太恐怖了吧?
半年前還和他一般高,半年後就比他高半個頭了。
範翕很著急。
他半年時間個子才長了一點,但是前一次和玉女說話時,已經需要仰望她了。他多敏,看到玉女低頭時,輕輕揉了一下脖子,他大受打擊,覺得丟臉至極。想定是因他個子矮,玉女才需要低頭,才脖子痛。
他太沒用了。
當晚,範翕憂心忡忡跑去找周天子,問自己是不是再也長不高了。
周天子奇怪地看他。他是天生君主,向來隻問大事,從不管小事。在子女們的成長中,隻有範翕會拿這種奇怪的問題來問他。而聽懂了兒子可憐巴巴的擔憂訴求後,周天子強忍住大笑的衝動,覺得兒子太過可愛。
又傻又可愛。
他摟著範翕坐在自己懷裡,忍笑哄範翕:“怎麼會呢?你看你的兄長們,個子都不低的。你隻是還小,還沒開始長大。以後你個子也會高的。”
範翕急道:“可是我都快十歲了!玉兒個子比我高一大截了!”
他板著臉,嚴肅道:“父王,你彆騙我了。是不是因為我是早產的,我和彆人不一樣。我會是我們家唯一一個矮子?禦醫有沒有這樣跟你說過啊?你告訴我吧,我經受得住的。”
他說自己經受得住,但他睫毛已經開始顫抖,臉上神色頗為委屈,就似天子給了他確切答案,他就要自我放逐一般。
這麼可愛的小孩子。
周天子心中有些歎,竟產生流連感,舍不得範翕長大。他從來沒有過的父愛,全給了這個幼子。從未有過的耐心,也給了這個孩子。不求他未來做出一番成績,為人父,隻要翕兒一生平安,健健康康,他竟已心滿意足。
他竟對一個孩子要求如此之低。
範翕見自己的父王隻是笑,看他一眼就噗嗤笑一聲,心中更覺絕望。他不相信天子的保證了,他從天子的宮殿中跑去,一個人去自我厭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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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便覺得範翕最近有些躲著她。